愛情故事 | 她盼天明

張貼日期: 2024-02-19 15:02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她盼天明

文/翎均

1

從什刹海繞過德勝門再走到西四北六條,天剛亮,胡同還沉浸在牛乳似的冬霧裏。

遛鳥的大爺放下竹籠,不確定地喚那站在巷口的單薄女子:“簡丫頭?”

海因將兩大盒藥補換了一隻手提,點了點頭:“是我,潘伯。”

老四合院隔著兩進的門,分給五戶人家住。生鏽的自行車和廢棄家電摞在一起阻塞了通路,中年女人枯藤似的手從百頁窗裏伸出來擰水龍頭,扯足了嗓門喊:“誰大清早開閘遊泳是吧?三九天就丁點兒活水,讓不讓人安生啊!”

其他幾戶也手叉腰罵出來,潘伯歎出一口白花花的氣,對海因說見笑了。她真的笑起來:“老樣子,很親切呢。”

她聲音不大,卻將所有人鎮住。大家支吾著躲進了棉門簾。而中年女人看到海因,眉毛立刻揚了起來:“嗬,飛出去的金鳳凰還知道回臭鳥窩啊?”

海因喚了聲潘嬸,潘伯喝止妻子:“丫頭難得回來看望,你這是幹什麽!”

“你少孔雀開屏,她會惦記咱們?是她那億萬身家的相好有了新歡,新聞播得到處都是,這會子才回來哭?這拎的什麽野山參、深海魚油……值幾個錢?年根兒底下的,打發叫花子呢!”潘嬸邊說邊將藥補往地上摜,珍珠灰的禮盒裏掉出一張銀行卡,她也視而不見,“咱們不就給過你幾口飯,可擔不起這大恩!”

潘伯將妻子推回裏屋,無奈地道:“丫頭你還是走吧,你嬸兒其實……”

“我知道潘嬸關心我,要不然她哪會去看娛樂圈新聞。”

說到新聞,她神情又是一黯,將禮盒撿起,隻有銀行卡潘伯無論如何不肯收。大門一關,她再想勉強也是不能了。

海因來是走來的,回去卻有人接。一輛鈣石藍邁巴赫停在胡同外,袖口掛標的大爺本想轟人,瞧了眼車牌號又走了。

車窗徐徐降下,海因的心卻懸起來。

但,怎麽可能是他呢?

果然是旁人,也幸好如此。孔秘書打著嗬欠問:“這麽早,昨晚又沒睡?”

她不說話便是默認,孔秘書又明知故問:“還在為老板和麗幟的事煩心?嗐,多少年啦,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沒幾個月就又換了。”

是啊,總是這樣光陰流水的美人,不知何時是個頭。海因望著天邊舍不得西沉的一輪月,好像望見了自己。

“麗幟昨兒飛回北京了,老板還在佛羅倫薩度假,不知吵架還是分手……喀,你別看我,我哪能知道那麽清楚,當然是大小姐給我漏的底。她是想告訴你的,可誰讓你手機關機了。”

海因這會兒才看見普晴發給她的短信,從航班時間到具體的下榻酒店一應俱全,最後還跟上了興奮的紅臉表情:“加油!”

她想了很久都不知該如何答複,最後隻得感慨地、辛酸地笑了。

2

當海因抵達佛羅倫薩,邱普明已經離開了。

這再正常不過,沒有地方能夠連續束縛他超過兩周。兩周已是例外,比如佛羅倫薩,最早還是邱普明告訴海因它的別名叫翡冷翠。

翡,冷,翠,念起來都含著冰,真像他漠然剔透的眼睛。

海因獨自留駐下來,也算故地重遊。

她曾在佛倫羅薩美術學院就讀,熱情的亞平寧半島給一切都鐫刻上了浪漫含義,鳶尾花莊園寶石般鑲嵌在疊翠之間,藍紫錦簇的迷人眼。

海因初次來到這裏是在早春,才落地就被暖風吹得幾乎融化了,沒想到佛羅倫薩和北京的緯度近似,氣候差別卻這麽大。

當時孔秘書也在,聽海因這麽問倒是笑了:“同一個屋簷下也不見得是同類人啊,何況世界之大,這氣候……”

邱普明彎腰走出艙門,理袖扣的同時掃來一眼,孔秘書立刻就閉嘴了。其他人也緊趕著跟上去,海因落在最後麵,垂首看見自己衣服上的線頭。

明明單獨在家從未發覺,卻像是自卑感,隻有外出在人前的時候才會顯露。

可幾乎沒人知道,海因也曾有過堪稱完滿的家庭。

從前她住在香港太平山,拉開琳琅滿目的衣櫥,母親為她挑小舞裙都要挑半天。父親喜歡耗在收藏間畫飛機圖紙,做風洞試驗的時候會帶上海因,頂尖的工程師圍著分析普朗特數,父親一直是指點江山的那個,可偏偏也是他負責的機型失事。

九十年代初,僅有的傳統媒介大肆宣揚陰謀論,父親畏罪而亡,母親帶著海因逃到北方又丟下她。她隻能沿路乞討,有時做些零工,餓了吃殘羹,渴極了就取一點巷邊的井水喝。

北京的冬天那麽冷,雪塊吞進腹中竟有暖融融的飽脹感,是瀕死才有的錯覺。所幸潘嬸在胡同簷角下發現了她,帶回家後連灌幾碗熱薑湯才逼出女孩的一口活氣。

人隻要有一段跌到穀底的時日,那種局促和惶恐就會伴隨終身,海因開始學得察言觀色。

之後實業家來希望小學做慈善,她頂替同學站到隊列最前方,幸運地作為模範學生被收養。

潘嬸雖然舍不得,卻也知道留不住,她待海因的態度是在得知邱普明這個人之後才變壞的。

她是氣海因不知饜足,執迷不悟。

海因剛進邱家的時候才十二歲,那麽小,什麽都不知道。邱先生久病,領養她是一時起意,更多是為了積德。

邱宅主臥栽滿各類植物,青枝紅葉的一整片,壓住了來蘇水的氣味。

護士將安瓿裏的溶液推進注射瓶,邱先生朝海因虛弱地招手,視線則朝向另一處:“來,見見我兒子。”

不屬於這個季節的青帶鳳蝶倏然自枝葉飛出,吻過緋紅色天鵝絨窗簾邊的青年。

海因迷蒙地看過去,像是人生也真正拉開序幕。

但海因很難見到邱普明。

邱先生逝世後,家業壓在年輕的繼承人肩上,股東們虎視眈眈,一個個的要造反。

那時情形多危險,貼著耳麥說話的保鏢增加了幾倍,一行寒鴉飛過都驚心動魄。海因夜半驚醒,披衣靠在窗沿,主臥的房燈仍舊長亮。仿佛隻要邱普明還在,再複雜的事都會變簡單。海因沐光而眠,總能安下心來。

除卻公事,邱普明關心的隻有小妹普晴。

普晴還年幼,大多時候是同海因一起度過的,這也是海因難得接觸他的機會。

邱家兄妹相差十五六歲,更像一對父女,簽完字將鋼筆夾進合同交給孔秘書,邱普明拎小鳥似的將妹妹抱進懷裏——有沒有好好吃飯,別吃那麽多糖果,寫數字不許畫圈,寫“8”要一筆完成……

他一樣樣地問,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而普晴嘰嘰喳喳答非所問,說她給海因姐畫了像,說老師教了《長恨歌》,她最喜歡“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小女孩理解不了太深的東西,這句畢竟耳熟能詳。

邱普明沒當回事,他撿起妹妹的畫來看,隨口問海因:“你呢,你喜歡哪句?”

他是罕見的溫柔語氣,海因要很努力才能克製住激動的心:“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邱普明看向海因,有些愣怔,似乎才意識到家裏有她這個人,何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他又低下頭,不自覺地笑了:“挺巧,晴晴這張畫紙是從佛羅倫薩回來的朋友送的。意大利佛羅倫薩,徐誌摩給它的譯名就叫‘翡冷翠’。”

後來海因就時常夢見他的眼睛,邱太太有意大利血統,那雙翡翠樣的冰綠色瞳孔時隱時現。如今隻在邱普明這裏殘存些許痕跡,卻並非色澤,而是某種形而上的東西,就像美人在骨不在皮,天成的氣質風度才是可望不可即。

但海因早早失去了驕傲的權利,她必須低頭看路,才能假裝聽不見用人的指指點點。即便花粉會引起她的哮喘,也要養上一叢叢邱太太生前最愛的花草討人歡心。

在邱宅過得久了,海因甚至習慣了說違心的話,當她發覺普晴有喜歡美術設計的苗頭,便搶先說自己也是如此——她確實喜歡設計,卻是父親那樣的設計工程師。

但這個理想已和往昔歲月一同墜毀,而美夢還近在眼前,撒個謊,動些心機又何妨呢?

邱普明聽完後合上文件,頭都沒抬:“哦?那不錯,佛羅倫薩有最好的美術學院。下個月我正好有個並購會,去看看嗎?”

可沒等海因回答,他又領著浩浩湯湯的人潮走了。

偌大的房間裏忽然靜得令人心悸。

他們明明在同一個屋簷下呼吸,卻活出了最遠的距離。

3

從佛羅倫薩百花教堂回到酒店,十點半,海因洗漱完躺下來,真絲被上的情人香氛卻讓她無法入睡。

麗幟有張海報就是穿著蕾絲塑身衣躺在這樣的床上拍的,性感曲線引人遐思。

海因分明才受到教堂聖潔梵音的洗禮,紅塵俗念卻還是將她牢牢地困在人間。

麗幟是最近才冒尖兒的演員,心氣有些高,隻混影壇。半年前香港內地合拍商業片,女主角正在和邱普明交往,結果他去片場探班幾次,身側女伴就換成了女配麗幟。邱普明自然捧得起她當女主,但他偏不,麗幟撒嬌無用,隻好乖乖演她的蛇蠍美人,一炮而紅以後才曉得邱普明眼光精準,什麽樣的人就該做什麽樣的事,向來是他的處世之道。

可海因始終無法拿準自己的位置,他心裏的位置。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竟隻剩下滿滿的不甘心。

深夜出行,門房牆邊靠著一大束鳶尾花。會是他嗎?怎麽可能。海因心一橫,撥通那個日思夜想的號碼。

並沒想過邱普明會接,當他的聲音真從聽筒裏傳來,海因又緊張得想掛斷:“我在佛羅倫薩……隻是度假……不是!晴晴當然沒事……”她翻開花束銘牌,才知送花者是白天在教堂偶遇的當地男子,對方邀請她看利努契尼的歌劇,分別時說海因“sei mozzafiato”,像月桂女神一樣美得歎為觀止。她追求者無數,聽得多了,居然信以為真。

“你在哪裏?”思前想後,海因終於正視自己的心。

那邊沉默須臾,拋過來一個經緯度——不是故弄玄虛,確實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海因請來向導,一走就是兩天三夜,越野車到了邊境的阿爾卑斯冰川便拋錨不能再走。

海因就在附近小鎮買了登山裝備,繼續徒步向前。

又艱難攀爬了半天,總算在一塊暴露的岩石上發現他的蹤影。

男人從雪坡躍下,正拎著塑膠油箱給房車加水。

看到海因,邱普明有些詫異,似乎沒料到她真的會找過來,緊接著眉頭就皺了,臉也向車內生硬地一傾:“進來。”

房車內部素簡,床上架著折疊桌,鋪著兩三本手冊,暖氣也開得不足。

從前邱先生的教育方式很嚴苛,邱普明是習慣了這種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磨煉的。

他脫掉岩羚皮手套,從不用通電的小冰箱裏取出瓶裝水:“礦泉水早喝完了,這是積雪化的。喝不慣的話等會兒我送你下山。”

“喝得慣。”海因小聲說。

邱普明想起她從前流浪,該是什麽苦都吃過,一時也沒言語。可低頭看到她脖子上凍出的瘀青,還是沒忍住動了怒:“以後不許找我。你一個人,不要命了?”

海因抬起頭,不偏不倚地對準那翡翠石般的眼睛,真冷。她凍得發抖,不答反問:“你和她分手了嗎?”

他想了想,竟笑了一聲:“你問的是哪個她?”

這句反問不啻最殘酷的回答,海因咬破唇,也跟著笑起來:“為什麽不能是我?”

懷表秒針仿佛轉了半個世紀,他仰頭喝完整瓶水,才緩緩吐出三個字:“不值得。”

是她不值得被愛,還是為他這樣的人不值得?可無論如何,天壤之別擺在那裏,再問下去也是自取其辱。

海因將瓶蓋擰好放回原處,神情也恢複平靜,像是方才的對話並未發生,而那沉積多年的隱忍、愛戀和癡妄也不過曇花一現。

她從來不是衝動的人,邱普明再清楚不過,所以困惑:“出什麽事了?”

海因搖頭。

車外風雪停了,夜海黑得更深。她邁出去,像入水浮萍,一眨眼又消失不見。

4

說沒出事是假的,海因的工作室已經接連兩個月不太平。

對她設計理念的負麵聲音陡然增加,門戶主頁被黑,好多單客定禮服也被剪爛了退回。

先前海因正是因為收到了威脅潘伯夫婦的恐嚇信,才忙不迭跑去確認平安的。

最嚇人的還數這天收到的一份刊登過海因照片的報紙,照片裏的她站在夕陽籠罩的海邊,斜暉脈脈水悠悠,意境原是很美的。

但畫中人卻被摳去麵孔,印刷紅字像血塗在旁邊——殺人犯家屬。

助理小唐是海因的香港同鄉,就是她最先發現的這張報紙:“是麗幟幹的,肯定是她!”

這個猜測瞬間引燃了年輕人的心,多日以來的惶惶不安也有了宣泄口。

“就是,聽說麗幟還雇人去邱普明前女友家潑過紅漆呢!”

“麗幟小三上位,當然會怕金主也被下一個小三搶……”

新來的實習生心直口快,海因神色黯然,小唐趕緊把話頭引開:“都別八卦啦。重點是殺人犯家屬,到底什麽意思呀?啊——張弛你幹嗎!”

男孩仗著手長,搶過報紙揉成一團就走,竟是比當事人還生氣。大家議論男孩不回深圳繼承家業偏要來當模特,既然如此就別擺譜,都是北漂一族,誰慣他這少爺脾氣啊。

為了安撫眾人,海因給大家提前放假,工作室很快走空,隻剩下海因和小唐。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工作和職場騷擾,漸漸聊起了香港,聊到過去。

海因孑然一身,不必趕著回家過年,何況她沒有家。

沒想到小唐也一樣:“我從小跟爸爸相依為命,但他出意外去世之後,家裏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因為感同身受,海因沒再問下去,擁抱完小唐,她從垃圾桶裏撿起了那份揉皺的報紙。

殺人犯家屬。她確實是。

當年飛機出事,媒體追著她父親問,是不是設計之初過分追求複雜美觀而不考慮液壓控製?維修時為何沒留意到壓力壁的金屬疲勞?甚至海因的名字也被挖出來,小報言之鑿鑿地聲稱父親心術不正,崇拜納粹的防禦戰專家海因裏希。

以父親為首的幾位工程師不堪壓力相繼自殺,可即便法律不許罪名連坐,空難者的遺屬們也有辦法判處海因和母親精神上的徒刑。

無處不在的霸淩,水箱裏的死老鼠、燒斷的鎢絲和母親怨恨的淚……那樣擔驚受怕的日子,海因也是過慣了的。

近來工作室的遭遇較之從前,較之失去父親的痛苦,根本算不得什麽。

海因衝動地跑去佛羅倫薩,其實是有別的原因——和小唐告過別,午夜的工作室前,男孩正在喂兩隻流浪貓。

終於等到海因,張弛摘下圍巾遮住她耳後瘀青:“最近我不來上班了,我要查清寄恐嚇報紙的是不是那個叫什麽麗的女人。”

“不要這樣,不用為我做任何事。”海因將圍巾還回去,如同過往每次拒絕他的好意。

何況這份好意並不單純,單純的隻是男孩對她赤誠的愛慕,和其他追求者都不同。

這令海因恐懼,她冒失地跑去找邱普明,是想再度檢驗自己的心。

但很悲哀的是,她那麽虛偽、利己,卻在愛他這件最不值得的事上分毫未改,矢誌不移。

兩道冷光從街角投來,在鬆軟的雪地劈開銀色皺痕。

隔得挺遠,邁巴赫關了車燈,看不清裏麵的人,但海因知道就是他。

張弛也朝那處看去,眸光變得艱澀:“這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你管不著。就像我喜歡你。”

男孩離開後,海因踏過雪,坐進車裏。

邱普明直視前方,兩隻手腕都搭在方向盤上,鑽石袖扣蓄著路邊鬆濤的青,倒更像翡翠。他的視線慢慢偏轉過來,從海因的眉心、嘴唇,一路向下至腳尖又折返,直到停留在她的脖頸,停留在方才男孩觸碰過的地方。

他深深地皺眉,伸出手,指腹反複摩挲著她頸後肌膚,像是要抹掉某些令他感到不適的東西,眼神幾乎是發狠的。

海因的心都揪起來,想再問點什麽:你會在乎嗎——

可他已將手收回,淡淡地說:“過年了,回家吧。”

5

說是過年,但邱宅人少,普晴又去了英國留學,更顯冷清。邱先生隻鍾情妻子,是京圈難得的佳話。可邱太太身子弱,將養多年也隻得一雙兒女,定下了家族寥落的基調。

偶爾有客拜年,也少,邱普明不愛熱鬧,更因為夠得上門檻的人本就不多。

這日他的好友Javon前來求墨寶,臨走時剛好和海因打了個照麵。

說來也巧,Javon是海因的同行,生性風流,從前他隻是聽說過海因在業界美女設計師的名號,如今見她出現在邱普明身邊,意味又大不相同了。

他挑起眉,言辭輕浮:“我接觸過你們工作室的唐小姐,心想她一個助理怎麽住得起東二環的房子?今天在這裏見到簡小姐,我想我都明白了。”

海因身體一震,連靈魂都被揪出來折辱。不是不知道他們上流社會的那些桃色規則,漂亮女孩像禮物一樣送來送去,最後再被無情丟棄。

可她今日之成就,無一不是靠自身的艱難努力獲得,為什麽要平白擔負這樣的罪名?

當海因又急又氣地衝進書房,邱普明仍在研墨。兩個人對視,都在對方眼底看見翻墨似的陰雲。

海因驀然想起自己從前剛到邱宅不久,偶然看見邱普明閑來潑墨,他師從啟功,按輩分要叫對方一聲族伯父,運筆用勁也學到幾分風骨。

一塊形流古製的鎮紙壓住,他在生宣上寫“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冷峻又剛毅。他看似逆反、荒唐,可所謂字如其人,原都是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海因躲在簾邊偷看,癡癡地看。屋內靜謐,外頭春意喧鬧,鬧得她心癢。

可隻要藏得比對方更隱秘,就會擁有窺視的歡喜,至於酸澀、苦楚,暗戀之美便盡在此處了。

先前Javon露骨的暗示如芒在背,海因本意是來找邱普明澄清,來問罪,可忽然又冷靜下來,在書房坐定。

罪名就罪名,那就一錯再錯吧,反正自從遇見他,她就再也不無辜了。

海因目不轉睛地跟著狼毫筆尖遊走,脈搏也隨著邱普明的手腕躍動——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他竟然寫下這句。

不止海因,邱普明也愣住,半晌後他才拿起濕毛巾將手指的墨漬一根根用力擦淨,像是在較勁:“下次不要隨便進來。”

為什麽?海因的太陽穴突突亂跳。既然別人都輕賤她,汙化她求而不得的愛情,她為什麽不幹脆去坐實了這個罪名呢?

於是她脫下短呢子外套、羊毛長裙,隔著胸衣,肺腑都要崩裂開去。她耗盡所有的尊嚴,破釜沉舟地望向他。

他先是震驚,目光轉為深沉。雖然仍是默不作聲,卻在拚命忍耐,鬢角沁著薄薄的一層汗,神情幾乎有了痛苦的意思。越珍視的就越要遠離,一旦陷進去就會喪失掌控和判斷力,這麽多年,他一直做得很好。

因此最後他也隻是蹲下將衣服拾起,一件件為她穿好。

“我要訂婚了。”

長久的僵持過後,他終於給了她致命一擊。

6

關於邱普明的未婚妻南小姐,各方都很隱晦,隻知是位華裔,兩家有千絲萬縷的牽連。有媒體戲稱她為那拉氏最後的格格,卻沒過多久就宣告停業,這則新聞也很快湮沒塵煙。

最先鬧起來的自然是麗幟,鎂光燈和麥克風蜂擁而至,她借機抖出過往情史博求關注,更多與邱普明有瓜葛的佳人被盤點、提及,又草草忘記。

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戲裏,最安靜的隻有海因。

除了普晴,沒人知道她為此痛哭一場。

多少年來她揣著明白裝糊塗,對清晨從邱宅主臥走出的嫵媚女人視而不見。

她將傷口偽裝在淡然完美的表象之下,對工作拚命負責到病態,可真到生病了,卻又隻敢讓小唐知道。

她舍棄華而不實的尊嚴,直麵野心和愛情,就是要證明自己舍得了,等得起。

可結果卻是一幫醜角兒台上台下爭了那麽多年,卻抵不過一個連麵都不用露的南小姐。

再強大的對手都不可怕,真正令人絕望的是未知。南小姐所象征的那個世界,海因連敲門磚都摸不著、看不見。

她哭腫了眼,好在閃粉係眼影上下一掃就能應付。

普晴剛畢業回國,某天跑到她的公寓絞著手指小心翼翼地問:“海因姐,我不喜歡大哥安排的工作,我能去你的工作室實習嗎?不要薪水也可以……”

活在水晶罩子裏的女孩,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會遭人嫉恨。海因撫過她的臉:“聽你大哥的話,別讓他傷心。”

“那大哥為什麽讓你傷心?你哭過對不對,騙不了我。”普晴氣得也要落淚,“那個南小姐我見過幾次,除了大哥,她眼裏誰都沒有,不喜歡的東西都要毀掉。她踩死了媽媽最喜歡的花,還說你給我買的東西都是低劣品。我討厭她,如果我的嫂子非得是她,那我寧可不要大哥了!”

海因還要勸,普晴卻已跑遠。

她有不祥的預感,果真當晚就聽說普晴遭遇車禍。

海因趕到西五環醫院,跑了一間又一間病房,卻都是空的。

電光石火的瞬間,她立在玻璃鏡前看見身後站著幾名護工,手裏注射器的溶液卻都是奇怪的熒綠色,針尖也透著瘮人的光。

海因驚覺上當,她關心則亂,普晴就算受傷也不可能被送到這麽偏遠的醫院。

住院樓是新修的,通道堆疊著醫療廢品和未開封的笨重儀器,她沒法走快,又不敢回頭,好容易撲到電梯前,按鍵卻壞了。走廊跳閘,隻剩地腳燈時明時滅,電梯門的薄鋼板上浮出扭曲妖異的臉。

她嚇得通體冰涼,貼著牆逃進安全門,整個人跌入黑暗中。

門外窸窸窣窣有人講話又散去,她縮在超聲波檢測儀裏頭,大氣不敢喘,一動不敢動,這麽害怕,卻還是困到脫力睡著了。

醒來是在熟悉的邁巴赫上,開車的也是最熟悉的人。海因身上蓋著他的西服,衣上卻沒有他的溫度。

有很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勉力一笑:“看來晴晴沒事,沒事就好。”

“我不是擔心她。”邱普明冷視前方車況,語氣有些不耐煩,停頓片刻,聲線卻啞了,“你怎麽樣?”

“惡作劇吧,沒什麽的。”

十字路口有司機不打燈就變道,邱普明及時將車刹停,並未怎樣。

可忽然之間,他揚手狠狠砸向方向盤,一下又一下,喇叭連聲驚叫,把海因也嚇到了。她從沒見過他這樣。

其實稍稍回想一下,近來業界的抨擊、爛衣服、恐嚇信,甚至於那張報紙。

麗幟或許不無辜,但絕沒有這麽通天的本事。

可想到南小姐,海因隻能苦笑。邁巴赫在路口停留太久,後方車輛開始煩躁地鳴笛催促。

“走吧。”邱普明發動引擎,又變回沉著冷靜的那個他,“你走吧。”

7

海因沒再回過邱宅,就連普晴來找,她都狠心將女孩關在外邊。

這樣就算走了吧?她自欺欺人地想。

小唐擔憂地說她越發瘦了,可她隻惦記著普晴給她發的消息,說大哥去了東南亞深海潛水,他最近酒喝得很厲害,根本不適合做這麽危險的極限運動。

酒喝得厲害嗎……他從來克製,是個連煙都不抽的人。

這時小唐遞來秀場晚宴的邀請函,海因看到宴請人,本能地想拒絕。

但倘若這時軟弱起來,更證明了她離不開邱家,隻是依附權貴的藤蘿。

所以她必須赴宴,還要盛裝出席。

Javon驚喜地站起來同她握手,觥籌交錯間最多不過三分公事,而他一向是公私不分的好手:“去年簡小姐主導的春夏高定展,我很遺憾沒能參加,但我一直非常欣賞你的才華……”

他的手伸過來,多少女孩曾這樣迷迷糊糊入了懷,受了騙。

海因閉上眼,卻感受到那隻油滑的手從頸後被人摘走。睜開雙目,夢中人竟在眼前,讓人不敢相信。

可是除了他,誰還有那樣的風致?

邱普明隻一握Javon的手又鬆開,很公式化地笑了:“喝酒不叫我,不地道。”

Javon連說哪裏哪裏,又朝垂眸不語的海因努了努嘴,用意太明顯。

邱普明主動碰他的高腳杯口,笑得也很了然。

他們是見慣來去自如的感情的人,這樣的酒會和交易有過多少次?海因總以為自己是不同的,終於也輪到她了嗎?

她的指節都攥青了,抬起頭,表情像在獻祭,裸粉色眼影在香檳金暖光燈下越眨越深,奢靡如天鵝絨,像最好的包裝禮盒,就等著她躺進去,送出去。

她酒量不好,卻偏要斟滿再喝,邱普明緊鎖眉頭,大手壓住杯口又被她拂開。

從前海因私下對鏡試衣,長的短的,薄到透的,她想他究竟喜歡怎樣的女人。

她學不來那種媚,此刻卻無心插柳柳成蔭,烈酒入喉,飄飄然的。

她蹬開高跟鞋在地毯上沒命地轉,是過去未完成的舞,直到累了才被人抱起來,上了電梯,進入套房。男人手臂極穩,她跌入床中一點也不疼。

真絲被上沒有情人香氛,卻比美酒更醉人。燈滅了,交纏吐納的呼吸輕如蟬翼。

年前坐在邁巴赫裏,他的眼睛自上而下掃過她,那麽仔細,此刻則用嘴唇代替,卻更小心,像要在蟬翼上刺繡,畫脂鏤冰一般,如同他們徒勞無功的愛情。

他的汗水滴在她的眼角,她也落了淚,居然真的以為他會將自己送給別人。

他輕聲道:“別哭。”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他又慢慢說,“這次去印尼潛水,潛得太快麵鏡裂開,瀕死前一秒,我忽然才把一生都想明白。為什麽我隻能往前?太不值得,我想要的從來就在身後。我會安排好你,還有晴晴,隻是現在還無法和南家撕破臉,再給我點時間。”

海因沒聽清似的,呆呆地望著他。身心卻實實在在疼著,才令她確信不是夢。

“一切交給我,在翡冷翠等我。”

“我等你。”

外頭落起了雨,白噪音滌蕩的世界如此安寧。而窗外波濤洄洑,是漆黑的一望無際的海。

8

美女設計師跳樓的新聞傳得滿城風雨當天,真正的當事人海因卻即將秘密前往佛羅倫薩。臨行前她戴著口罩,最後一次回到西四北六條的老四合院。

潘嬸端著洗菜水走進走出,眼睛哭得浮腫,想必看了新聞。海因幾乎忍不住要走上前去,但秘密隻能是秘密。

海因將曾被拒絕的銀行卡丟進鏽跡斑斑的郵筒,盼她有朝一日能明白自己的隱衷。

登機前海因檢查了旅行箱,裏麵有哮喘噴霧,這向來是小唐替她準備的。還有一袋香港馬豆糕,也是小唐給的,海因一直不舍得吃。

乘務員再三提醒旅途遙遠,要係好安全帶,海因禮貌答應著,飛機餐有幾樣她吃不得的菜,卻不好意思讓乘務員更換,便就著熱水吃了幾塊馬豆糕,卻再也不是記憶中家鄉的味道。

飛機卷進了亂流旋渦,語音播報讓大家保持鎮定,不必擔心,海因卻感覺前所未有的難受和憋悶——從前父親負責的飛機失事,起初也是遇到亂流。

她安慰自己隻是心理作用,但生理的窒息感卻越來越重,目光停在還沒吃完的馬豆糕上。

不會,不可能的,小唐知道她對什麽過敏,向來很注意……她顫抖著手去抓包裏的哮喘噴霧,很艱難地對準了口鼻,用盡最後的氣力按下,卻隻瀉出了一聲空響——藥瓶中什麽都沒有。

海因的意識變得模糊。

眼前閃過許多以前被她忽略的片段。

小唐說過和爸爸在香港相依為命,感情很深,而她爸爸意外離世,似乎正好是飛機失事那年……她分明不是愛八卦的個性,卻對麗幟很熟悉……再有小唐薪水雖然不低,但能買下東二環十萬一平方米的房子,說是背後沒有人,誰信呢?

可無論如何,小唐那麽好,又怎麽會害自己?最多不過是小唐疏忽了,一切隻是意外。

又或者……是小唐背後站著南小姐,有能力讓一切都成為意外?

海因忽然笑了,像是終於明白過來。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隻是上天懲罰她貪心,怪不得任何人。

她伸出手,卻抓了一手空。機組人員大聲呼叫乘客裏是否有醫生,有沒有醫生啊!有人需要急救……

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似乎又看見那雙翡翠樣的眼睛,可她此生卻再也無法抵達翡冷翠。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原來,她盼不來天明了。

9

2009年初,次貸危機的風波席卷而至。已經忘了多少次,孔秘書滿頭大汗地分析財報倉位,懷疑股東會也在轉移資產,最後才問:“老板,你怎麽就不著急?”

邱普明正在給花藤修枝、掐須、噴波爾多液,全部做完之後才語出驚人:“轉就轉吧。等晴晴嫁到深圳張家去,我就沒什麽可在乎的了。”

孔秘書權當他近來太累說胡話,捧著文件雷厲風行地走了。他一走,整個屋子又靜下來。邱普明拉開抽屜,裏頭是一張普晴年幼時的塗鴉,畫中人像一株模糊的花卉,卻在他心底潤物無聲地長。他珍藏了這麽多年。

一切都在循序漸進。家道中落的破殼子撐到今天,他已經對得起父親,往後他隻想為自己而活,為她而活。

為了躲避南家,已經有多久沒有聯係過她?一年,還是一年半?沒有關係,她等過他十幾年,他也等得起。小不忍則亂大謀,快了。

下個月,他們就能在翡冷翠相見了。

一叢不屬於這個季節的海石竹怦然開放,他觀察那一小簇的紫紅花球,心底也湧起灼熱的期盼。

外頭天亮了。

更新時間: 2024-02-19 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