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故事 | 伊甸之海

張貼日期: 2023-07-17 10:07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愛情故事 | 伊甸之海

文/林稚子

經過照相館時,思昭看見坐在裏麵的老人,白發梳得一絲不苟,穿刷得極淨的黑色外套。時光像是倒流了,她回過頭仔細而小心地看,是幼年時給她拍此生第一張照片的人。他還活著,像經寒的樹木,多年沒有變化。照相館生意清淡,她走過去打量櫥窗。

老人早已經不記得她,沉默而矜持地等待她的詢問。櫥窗兩側纏繞著塑料藤蔓,一些假花錯落其間。二十年前的她懷抱一隻哈巴狗,母親在她眉心點上一顆紅痣,布景前麵擺著的也是這樣的塑料花。照片裏她笑容甜得像洋娃娃,一度掛在櫥窗裏,供往來的客人參觀。如今那位置貼著一張全家福,看衣服的式樣,也已經過時很久。

天氣寒冷,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一個穿著髒兮兮外套的小孩子被放在門口坐著,頭一點一點地在風裏打著瞌睡。孩子大概兩三歲,臉頰和手背紅腫皴裂。路麵年久失修,偶爾一扇門打開,裏麵黑洞洞的悄無聲息,鎮子仿佛沉入深水,是冬日午後三點鍾的光景。

她的家過去也在這裏,老式騎樓上某一間,紅漆地板拖得光亮。樓下街市熱鬧,清早能聽見行人趕路的聲音。母親給她錢下樓買熱騰騰的早點,窗前有一棵泡桐樹,開粉紫色的花,別人家都是香樟。

她穿好看的碎花布裙,都是母親自己做的。家裏有台縫紉機,她也在上麵寫作業。父親長年累月在外出差,她記起他總是帶回小鎮所沒有的玩具和零食。她對父親的記憶是果凍的滋味,各色各樣的果凍,一直吃到她膩。

然後她長大,穩妥地考試,念書,去到有著更廣闊街市的地方。她有了一張漂亮的寫字台,可以隨心所欲買考究的甜品。認識男孩這年,思昭快要大學畢業,在他家裏看到一本影集,從小到大,按時間的順序排列出一個人的成長經曆。男孩的媽媽遞給她一個洗淨的蘋果,思昭注意到標簽上的外文,蘋果是從新西蘭遠渡重洋而來。她捧著蘋果,多汁、味美而鮮脆,一如男孩的過去,被封存在塑料薄膜裏,妥善保管,渡過時間的海,來到她麵前。

在那本影集麵前,以前她一直若有似無地覺得某處空落落的地方,有了具體的傷口。她忽而明白,自己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回到酒店,坐在白色床單上,她想起了那張照片。

二十年前,她抱著玩具狗,坐在寬大的椅子上,身後是海浪般繁密的花朵。母親說:“思昭,請你不要恨我。”她其實從來不恨,隻記得母親那天手上百雀羚的脂粉味。她很快學會獨居,老房子變得親密又陌生,泡桐花落了一窗台,花瓣發出腐爛的氣味。她把窗戶關上,地板油漆剝落,慢慢顯出人的行跡,從床到洗手間,如同荒野小徑。她不會做飯,買便宜的麵包和梨應付一天,脖子上總是掛著用一段毛線拴著的鑰匙。

時間到這裏截停,成長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其後便是無數次重複這個過程。多年以後思昭在深圳的超市購物,每次看見鐵盒裝的百雀羚,總是要停下來看一看。她沒有買過,也不摸,隻是安安靜靜地看。

男孩是個臉上有溫煦笑容的人,他在傳統的家庭長大,最大的興趣是陪阿嬤逛菜市場,挑選新鮮的水果和蔬菜。兩個姨媽都沒有結婚,太多的愛並沒有慣壞他,不知為何,思昭覺得男孩身上有著少見的沉穩與細膩。

男孩父親回來時已經很晚,在書房招待她。房間古樸淡雅,正對著一方鋪滿碎白石的天井,幾叢養得很好的水鳶尾從太湖石上垂下枝葉,室內點著崖柏線香。他父親介紹說這些花卉是用洗茶的水滋養,又說起正宗的金駿眉已經極少,全靠茶山的朋友幫忙留著,看思昭喜歡喝,一定要她帶些走。

她坐在那裏,初春天氣清寒,室內卻溫暖宜人,逐漸蓄長的頭發掃過肩膀時,能聽見沙沙的聲音。她惦念起那棵泡桐樹,每年初夏,它的葉子被青蟲啃食的聲音也是如此。

“思昭。”

“嗯?”

她抬頭,男孩正關切地看著她,似乎長輩正問到什麽,男孩巧妙地把話題接了下去。外麵天井的夜燈亮了,如同一串散落在地麵的珍珠,水鳶尾的紫花在柔潤的光照下越發顯得富麗。她記起少年時去溪澗山野,在水汽潮潤的地方挖掘過它。小鎮依山而建,常年有霧,那裏的水鳶尾也有種野氣,葉子鋒利如同刀刃。

思昭再度走神,房間裏浮著短暫的寂靜。她覺得有些尷尬,於是起身說:“對不起有些困了。”男孩送她回到酒店,指著外麵的高樓大廈,某個方向、某盞顏色的燈是他的房間。他會一直開著燈,如此,在陌生的城市她就不必害怕。

第二天,他們去城市的景點旅遊,開車的是男孩的父親。思昭不記得自己去過多少地方,在海灣附近,夜幕再次降臨,她有些疲倦地將額頭靠在窗玻璃上,外麵是逐漸漲潮的夜海。

她以前沒見過海。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升學以後,她開始需要每天五點半起床,搭乘早班公交車去鎮子外麵,再換乘漫長的城市輕軌到達某所重點中學。早起對思昭來說不是難事,有時天色尚暗,公交車上人不多,她可以把手伸出去,一邊聽著耳機裏的英文,一邊默默看著白色的月光流過手指的樣子。

她已經到了知羞的年紀,鑰匙不再掛在脖子上,而是穩妥地和校園卡扣在一起。有飯吃,有地方住,是“活著”本身,甚至是比讀書更重要的事。父親偶爾來一次,沒有多的話語,沉默地給思昭帶打包的飯菜或是燒得雪白的魚湯,有時忽然聲色俱厲,要她全部吃光。其實這些年的飲食不定,已經讓她的胃口變小。思昭不願意同父親爭吵,吃父親給的食物,常常有種屈辱感,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吃掉,她需要健康有耐力地活下去。

學校是另一個世界。都知道她是來自礦區的孩子,她的同學對小鎮感到好奇,礦廠已經倒閉多年,為了采礦聚集的人群也慢慢散去,那些因為各種情況走不了的人,成為小鎮活著的幽魂。

夜裏在台燈下寫作業,她常常聽到附近夫妻打架的聲音,賭牌輸錢對罵的聲音,為了兩千塊兄弟姊妹鬧到警車出動的聲音。人的聲音她從來不怕,倒是老房子材質不好,有時狂風大作,雨點打在脫落的窗框上,像要把她唯一的殼吹走沉沒。深夜天花板一陣落彈子般的滴滴答答,盡管她查過資料,知道是老化的鋼筋結構問題,可還是用被子蒙住頭,在缺氧的呼吸中逐漸睡去。

自然,有不懷好意的同學大聲叫住她:“聽說小偷和騙子都是礦區來的,這事是不是真的?”她無法作答。一開始她會窘迫到流淚,次數多了,她逐漸習慣淡漠地繞開對方,腦海裏開始勾勒一道數學題的解答。對她來說,這是唯一迅速逃離現實的方法。

又一個夜晚,思昭聽見房門被大風吹動,她歎口氣將被子拉過頭頂。在將睡未睡的混沌之中,她清楚明晰地聽到耳邊一個衣架落地的聲音。

她瞬間清醒過來。衣架是她用來卡在門把手上警戒用的——她曾以為自己會非常冷靜地麵對,可當危險真實發生時,她隻是無法自製地顫抖,並且毫無挪動的力氣。

門被大力推開,老式鎖頭整個脫落砸在地上,夜晚的冷空氣從外麵灌了進來,盡管屋內也很冷。老房子的格局簡陋,能稱為臥室的地方,不過是母親早前用一層薄簾隔開的。思昭一動不動聽著外麵的聲音,直到有人走過來,一把拉開簾子。

他的名字叫海。

她光腳站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藥,先用碘酒棉球給傷口消毒,再塗上雲南白藥。他的胳膊被割傷,慌亂中掏出的身份證和錢包還濕漉漉地堆在床單上。歐陽海,她默念那三個字,這個姓氏她還是第一次見,他說自己是新來小鎮打工的人。

“這裏的人都往外跑,有什麽事可做呢?”

“我過來投奔親戚,他家裏有生意需要幫襯,沒想到你一個女孩子,會在枕頭底下放刀。”

她沉默不語,將傷口紮上繃帶。急救藥品她家裏一直有,是以前母親教給她的習慣,和她小時候的照片一起收在月餅盒裏。

她注意到歐陽也看著那張照片,伸手將盒子蓋住。清理結束後,他把自己唯一的行李背上,重新穿上雨衣。

“你有地方去嗎?”

他轉過身,隔得遠一些,她看清楚他,這才相信身份證上的年齡是真的。他比她大不了多少,皮膚黝黑,是經常在太陽底下曬的緣故。彼此對望時,他忽然笑了。

她不習慣笑,因此轉過頭去。她隻是覺得他眼熟,望著窗外的時候,她想起夏天在泡桐樹上吃著葉子的青蟲,蟲後來變成蛾,翅膀寬大而美。當他笑的時候,他的眉眼也有種毛茸茸的青綠感。

他還沒有找到親戚,在街上打聽臨時的住處,被一個女人收了身上僅有的三百塊錢,給了他一個地址,把這間屋子租給他一個月。他拿出鑰匙給思昭看,的確是她家的,不過,應當是她父親手裏的那把。

接近黎明,兩個人已無睡意,思昭匆匆洗漱,準備上學。臨別時,她說,如果他找不到親戚,可以暫時住在這裏。

她把簾子外側的地盤劃給他看,至於怎麽睡,他應當自己想辦法,能提供屋簷已經是她從不多的物品裏能給的奢侈的饋贈。

打電話給父親時,思昭反複去看紙上的手機號碼,確認自己沒有誤撥。在等待接通的時刻,她猜想這次他會不會接,或者那個女人會不會中途掛斷。十四歲以後,她開始在周圍的閑言碎語中拚湊出母親出走的真相:父親在小鎮以外有了家庭,以及一個幼小的孩子。思昭曾悄悄跟蹤父親去過那邊的家,在小區外麵,她曾見到那個叫紅的女人從父親的車上下來。她對父親的愛和恨,那一刻起殘忍地割裂了十四歲,把另一個思昭和果凍的甜,都留在了時間對麵。

她從來沒有對父親嚷過,或者大吵大鬧。任性是被溺愛的人才有的特權。

父親正在牌桌上,她能聽到那頭麻將洗牌的聲音。他果然為那個女人開脫,說自己以為思昭在學校寄宿,所以紅姨才把房子租了出去。她聽著他的聲氣,對話索然無味,彼此心知肚明是謊言。父親突然想起什麽,問她是否要錢,她回答是。這時她聽到父親反而鬆了一口氣,連語調也輕鬆起來。

“那個人怎麽辦呢?要還人家三百塊。”

“你先趕他出去,無所謂,小事來的,爸爸處理。”

她掛斷公用電話,知道他再一次說大話,轉眼就會把這件事忘掉,如同過去每一次她向他求援,最終都毫無回應。

歐陽很快在鎮上的小飯館找到幫廚的工作,他的親戚大概搬走了卻沒有通知他,四處都打聽不到。思昭拿不出三百塊,告訴歐陽他可以在她的家裏住滿一個月,這樣做並非出於善意,而是她不想虧欠任何人。

夜晚回到老房子,思昭差點走過頭,折回來才發現自己家換了新門。桌上擺著一盒食物,是歐陽從小飯館帶回的夜宵。

歐陽在等她回來,行囊已收拾齊全。他說這樣住著不合適,何況錢不是她收的,他向飯館的老板預支了三天工資,替她換了鐵門,原先那扇門的木頭已經朽壞,一個女孩子獨居並不安全。他給她帶了一些食物,沒有冰箱,要盡快吃掉。

“你說完了嗎?我困了。”

歐陽的話語戛然而止,殘餘的笑意還留在臉上,如同來不及退去的潮水。思昭定定地看著他,因為夜晚的寒冷而微微發紅的臉,毛茸茸的眉眼,濃密得像蛾的翅膀。

在陰暗的燈泡下,她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在室內飄散。歐陽有些不知所措,微微鞠了一躬,輕輕帶上門離開。

思昭打開習題冊坐在書桌前,把臉埋進圍巾,是母親留下的舊圍巾,寬大、柔軟,有勾線形成的破洞。夜雨淅淅瀝瀝又開始下起來,直到整個小鎮被遺忘在濕冷的底片裏。

歐陽再來的時候,春天已經過去。黃梅季節悶熱不堪,端午時他提著一些水果和食材上來,身上衣服是新換洗過的,但還聞得見上麵淡淡的油煙味。他說自己不認識什麽人,借她的地方過個節。他現在住在小飯館上麵的閣樓,有時會有老鼠跑過,他並不怕,以前在鄉間老家,經常有蛇有蟲,萬事萬物都是天生天養,沒有什麽好怕的。

這是她第一次聽他說起他的過去。他在海邊鄉下長大,一年到頭總是長夏。老人去世以後,故鄉再沒有別的親人,他念書不好,索性出來工作。他一邊說話一邊撿起滾落在水槽邊的一個蘋果,洗幹淨給她,蘋果表皮有紅潤的光澤。

“到了外麵我才第一次吃到蘋果,我喜歡它的樣子,像鄉下院子裏的三角梅。你見過三角梅嗎?很便宜、不值錢的花,總也開不敗,隨便什麽路邊都有一叢,紅豔豔的,離開以後才發現,其實它也挺好看的。”

她默不作聲,從枕頭下摸出小刀,將蘋果一分為二。清甜的香氣逸散開來,果肉雪白晶瑩,像紅手帕裹著一捧雪。她不愛吃蘋果,不知為何,母親從來沒有買過。後來她自己一個人生活,需要節儉,有時隻能從商店買快要壞掉的打折水果。

歐陽把帶來的食材清洗料理,很快擺上桌麵。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正常地與人同桌吃飯,這種感覺十分怪異。和歐陽在一個屋簷下睡覺並不令她覺得尷尬,然而一起吃飯是過於溫情的事,令她不適。她又想起父親,父親給她打包的食物從來都是他在外麵應酬時吃剩下的,每次都是她吃,他在一旁抽煙,心不在焉的樣子。

那次電話以後,父親許久沒再聯係她。

鎮上到處在說拆遷的事,新的科技園區要在這裏興建,過去冷落的地方重新有了生機。連帶那些每天喝酒打牌的人嗓門也大了許多,人人做著發財的美夢。思昭上學時,連公交車司機也忍不住搭話:“小姑娘,聽說你們這塊要拆了呀,你爸爸媽媽可要高興壞了。”

思昭搖搖晃晃走到車子尾部,麵無表情地看向窗外。稀薄的霧氣籠罩小鎮上空,六點半,還有許多人在夢裏尚未醒來。她並不清高,成長的經曆告訴她,有時,錢是關係到尊嚴的事,也正因為如此,她一定會變得沒有尊嚴。

紅姨帶著人來收房子時是個周末,思昭不在。紅姨找了開鎖師傅把門打開,她的娘家兄弟據說是礦廠一帶閑遊的混混,把裏麵的東西從二樓拋下來,其實已經沒有什麽,無非是些不值錢的物件。思昭拎著米和青菜回來時,地上已經一片狼藉,被褥沾了泥水,書桌攔腰折斷,碗碟的碎片濺了很遠很遠。她的涼鞋踩在其中一塊碎片上麵,木然地聽鄰人告訴她當時的盛況。

門被鐵鏈纏緊,屋子已不可進入。思昭回到樓下的廢墟,圍觀的人群看到故事的句號出現,已心滿意足地散去。她低著頭翻找書籍、衣物,裝月餅的鐵盒還在,她打開它,有藥品,一小卷錢和母親帶她照的相片。

走到小飯館的門口時,歐陽還在後廚炒菜。她抱著鐵盒,背著書包,她知道她的故事會在這一帶上空盤旋好些天,誘人而油膩,如同飯館上空飄蕩的氣味。她很有毅力地站在門口等待,直到老板不得不把歐陽叫出來。

她看到他的時候,眼淚不斷地流下來。歐陽回廚房很快端來了一盤蛋炒飯,她坐在小飯館裏離廚房最近的位子,忍著顫抖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飯。一盤吃空了,歐陽又端上來一盤。要打烊了,她還坐在那裏,她無處可去了。

他說:“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有很重的心事,你的眉頭都沒有展開過,整個人看上去就像被潮水衝上來的一件衣服。”

“什麽?”

“沒有靈魂,隻有空殼,充滿鹽分和肮髒的汙漬,但的確是一件質量很好的衣服。”

她笑了,伸手去打他,從來沒有人將她比成一件衣服。他們坐在深夜的天台上,有蚊子。他點了一盤蚊香,煙氣嫋嫋爬上夜空,遠處城市的燈火像浮在地平線上的一條光帶,而近處的小鎮早已沉入黑暗。

“歐陽,大海是什麽樣子的?”

“從我家的坡頂望出去,越過一重又一重黑瓦簷、紅磚牆,海就在盡頭。它非常安靜,海上麵是淺藍的天,天再往上是深藍的大氣層。天也好靜好靜,望得久了,人就沉進一大塊藍色的夢裏,一輩子也出不來了。”

“我喜歡。”

“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回我的家鄉看海。”

“為什麽來這裏?你看上去是個習慣孤獨的人,不會有投奔親戚的想法。”

他轉過頭來,雙手捧著她的臉。他們貼得很近,她甚至能聞到他手指間的煙草味,揮之不去的油煙味,以及苦澀的皂粉味。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著那雙像飛蛾翅膀的眼睛,她忽然理解蛾的翅膀為什麽是青色的,那是桐葉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獲得的自由。

他把閣樓讓給她,自己露宿天台。臨別前他同她說晚安,她沒有回答,她不是習慣說晚安的人。閣樓十分素淨,難以想象歐陽這樣的人,會在室內種植花卉,鋪雪白的床單。她像闖進他內在世界的獵人,貪婪而仔細地尋覓。她循著他的腳步,卻發現她所抵達的洞窟空空如也,除了一張床單和一架子植物,他幾乎什麽痕跡也沒有留存。

她打父親的電話,那邊總是忙音。放在月餅盒裏備急的一小卷錢很快用光,她背著班主任,依靠替同學寫作業換取微薄的零花錢。能買得起的食物少得可憐,遇到交班費或訂購習題試卷的日子,她會連著幾天省掉午飯,晚上則依靠小飯館顧客的剩菜充饑。

這樣不穩定的生活讓思昭很快患上胃病,歐陽一直在後廚房,極少出來。有一次他看見她坐在打烊的飯館中間,旁若無人地吃一桌剛剛散去的酒客留下的殘羹冷炙。他隻是在背後看著,然後躲去廚房,在後巷口默默吸一支煙。

暑假來臨,思昭嚐試進城尋找合適的兼職,但沒有人願意雇傭一個看起來營養不良且瘦小的未成年人。鎮上缺乏可以生存的門路,就連小飯館,也是老板夫婦承擔了跑堂、清潔和洗碗的工作,他們願意睜隻眼閉隻眼讓思昭住在小閣樓,已經算是大度了。

她沒有出路,像封閉在玻璃瓶裏的一隻蠅,徒勞地撞向光明。屋子被曬得如同蒸籠,她卻沒有汗,冷氣從心底陣陣透出來,令人顫抖。有時思昭會在天台上呆立許久,直到夜色淹沒腳下的鎮子。

她四處打聽,從一些途徑得知父親與紅姨已經分開,為了即將拆遷的房子,分手鬧得很不漂亮,那群小流氓說再見到他一定會打斷他的腿。有人曾在火車站最後見過他,拖著行李箱,很憔悴衰老的樣子。父親消失了,也許他跑去了別的城市,也許隻是暫時避開。就像小時候每次他出差,都走很長時間,幼年的思昭一度以為,父親一定是為了給她買果凍,才會忘了回家的路。

她把父親的事告訴歐陽,語氣平靜,除此以外別無心緒。

她曾經恨到希望他死,但現在不了。她追問過很多人,在得知父親安全離開小鎮後,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人生已經十分艱難,她覺得他們三個人,父親、母親、思昭,像短暫交匯的三條直線,她原諒他們的懦弱和不負責任,也希望彼此背離,永遠不再有交集。

至於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已不再去想。不向歐陽開口要錢,是她最後的尊嚴。

出發去山裏那天,思昭起得很早。鎮子籠罩在黎明乳白色的薄霧裏,她走在歐陽身後,長久沒有出門,重新走上一段路,讓她有新鮮而踏實的感覺。

在經曆了找工作失敗、父親失蹤的事情之後,思昭在小閣樓上躺了十幾天。她一直蒙頭大睡,歐陽給她送上來他的晚餐,兩個人默默共吃一份。小飯館老板的妻子對思昭吃客人剩下的菜肴頗不滿,害怕思昭“精神有問題”,會給店裏帶來麻煩。

她已淪為小鎮人人談論的話柄,被父母兩次拋棄,唯一考上市重點的小鎮女孩,與外來的陌生男子同住,每一件新聞都形成爆炸前的粉塵,無處不在,如影隨形。

歐陽每月有兩個休息日,八月底,他說要帶她去附近散心。小屋的花卉都是他在山裏隨手挖來的,他喜歡偶遇,如此,就像生活在命運的荒野裏麵。

他們走了很遠,礦山多年不再開采,綠植已經蔓延覆蓋,一些細窄的瀑布從山體曾經的破損處飛瀉而下。流水匯聚成為深潭,某處潔淨的潭水邊,歐陽看中了一片漂亮的紫花水鳶尾。

太陽已經出來,早上八點鍾的太陽,光芒清澈而犀利。它從林木間層層穿透而下,將一小片金色均勻地鋪灑在水鳶尾的頭上。在那一刻,思昭腦海裏響起豎琴的聲音,她曾在音樂課上聽過豎琴獨奏。歐陽解下背包,拿出工具,將鏟下的水鳶尾連著泥土,小心翼翼地裹進保鮮袋裏。

下山的路歐陽選了另一個方向,她已經沒有過去和未來要憂慮,因此信賴地跟隨他前行。終於抵達小鎮邊緣的公路地帶,他們坐在路邊的公交車站點歇息。歐陽打開背包,從裏麵掏出一個蘋果遞給思昭。

“思昭,不要太難過。”

她微笑著看他。

人有時候崩潰,反而看起來什麽事也沒有,像沙灘上的堡壘,在潮水的衝刷下,每時每刻都在坍塌,它從來不是突然倒下的。

“你要好好的,去看看這個世界。”

她沒有回答。身後是剛剛走出來的山林,濃綠到近似黑色。盡管有植被覆蓋,還是無法遮蓋采礦留下的奇形怪狀的傷口。

他似乎有些不悅,反複玩著背包上的拉鏈,後來幹脆起身,把書包擲向她。

“喂,聽見了嗎?一定要去看看海。”

八月如此炎熱,蟬在一個時刻集體噤聲,一輛警車從塵埃彌漫的路上駛過。她目視它,歐陽開始揮動雙臂。她扭過頭看著歐陽,太陽刺眼的光芒籠罩在他身上,打趣的笑容逐漸凝固在她臉上。

思昭不清楚他具體犯了什麽事,那天直到做完筆錄走出派出所,她還有些恍惚。天已經黑透,小鎮像一隻潮濕的沼澤生物,在蠕動中散發出腐爛的氣味。她經過一條又一條散發著臭氣的街道,一開始,她往騎樓的方向走去,後來想起那裏已不是家。她折向小飯館,在沒有燈的地方踩進路邊的水溝,捂著腳踝蹲在地上時,她還在想最好不要哭,因為夜裏還要走很遠的路,她必須保留力氣。

男孩不喜歡她熬夜,在大學裏,她有時會在二十四小時圖書館待到清晨五點,然後走去走廊,在自動售賣機裏接一杯黑咖啡。男孩認識她的時候她留極短的頭發,貼近耳朵。男孩說她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神情冷漠,像電影裏的女孩瑪蒂爾達。

她不知道瑪蒂爾達是誰,他於是耐心介紹給她一部關於殺手的電影。他說女主角後來扮演過很多著名的角色,還有一部關於天鵝湖,有機會他們可以一起看。她微笑著聽,像剛剛來到世上的嬰兒,一切都很新鮮,一切都需要被學習和銘記。她想記住男孩說話的語氣、臉上幹淨的神情,和他從來沒有任何氣味的手指。

握著他的手時,她確信自己已經越過重洋,越過夜海上不可預知的風浪和死亡。這裏是嶄新的世界,那個過去的世界如同蟬蛻一般留在潮濕的霧氣裏。

她的船票是一個洗刷幹淨的黑色舊雙肩背包,那裏麵曾有一個人留給她的全部積蓄,雖然不多,加上她“舉報”他的懸賞,足夠她沒有憂慮地念完大學。

她曾去探訪歐陽,但他始終不肯見麵,隻說他是沒有長出地麵的植物,也將腐爛在沼澤深處,希望她能把關於他的記憶全部銷毀,然後好好生活。

宣判時思昭坐在旁聽席上,那曾經割裂她的、對父親的愛與恨的感覺重又出現。隻是這次她非常想嘔吐,因此沒有等到結束,她就離開了那間充滿樟腦味和淡淡黴味的屋子。

坐在酒店的白色床單上,她按下床頭的按鈕,自動窗簾緩緩向兩邊拉開。在寂暗的房間裏,她望向窗外,高樓密集如繁星,層層燈火一直延伸到很遠。再遠處是跨海大橋,藍灰色的海和夜幕交匯融合。室內仿佛永遠安定而靜謐,舒緩的果香氣從茶幾上的擴香石上徐徐散開。室外是市中心區,深夜的路上仍舊衣香鬢影,有得體的談吐和精心保養過的麵容。

在暖光燈所照不到的地方,在城市的角落,紅燈區與握手樓的巷口,一場台風就可以刮走屋頂的地方,在那些隱秘的地方,會有一個小女孩因為害怕睜著眼睛直到天亮嗎?她無從得知。如果有,她希望可以摟住女孩的雙肩。

鎮子最終沒有拆遷,她周遊了世界一圈,回到起點,以為自己會有很多不平。但意外地,她看著從前熟悉的地方,隻是覺得心淡。離開小鎮時,她再次走進照相館。她問老人:“照一張照片多少錢?”

“哦,證件照、藝術照還是生活照?”

她分不清楚,她連手機攝像頭也極少使用,想了想,說:“就照那種後麵有布景的照片就行,多少錢?”

老人給了她一張價目單,便宜得驚人。她很快付了錢,在梳妝台前,她用手略微理了理頭發。台麵上沒有幾樣東西,都是廉價的化妝品,有些甚至過了期。老人說這些都是在前麵商店買的,不知道合不合用。她擰開一支口紅,在嘴唇上塗了薄薄一層。老人拉下布景讓她選,從前的花海早已被淘汰,可以選的有冬日雪景、童話小屋,以及落了一地蘋果的草地。

“好,就這幅吧。”

思昭坐在高腳凳上,指了指蘋果。她調整坐姿,對著鏡頭,老人說了句什麽,她沒有聽清。老人從鏡頭後麵露出臉來,大聲說:“小姑娘,要笑一笑的呀。”

她笑了。

更新時間: 2023-07-17 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