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寶
她將他藏在心底,連同那一年的加州時光,沉澱成一個夢中的秘密。
01
詩歌裏說,思念一個人,就會做夢。
在那些纏綿悱惻的夢裏,瑞希不止一次又見到了他。
年輕溫柔的美國大男孩,他的淡金色小卷發,還有南加州燦爛的陽光,時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衝擊著自己蒼老的心。
從惘然中醒來,把思念關回去。終歸還是日複一日平淡地生活著。也隻能這樣偶爾想想了。
時代雜誌上,有他意氣風發的臉。除了發布會,他幾乎從不在公眾麵前露臉。同行們稱他是穿著拖鞋上班的大男孩。
三十歲的頂級富翁,緋聞少得可憐,偶爾在湖邊釣一次魚,也能上業內頭條。真不曉得他都把時間花去了哪裏。媒體人猜,這個人,一定是同性戀吧?
隔了一整個太平洋,她了解到的他的消息,其實很少。隔行如隔山,雜誌上偶爾提到,也隻寫,他又收購了哪些生物公司,他開始花錢研究機器人開發,他的新產品,正在悄悄改變著一代人的生活。
瑞希把英文雜誌收回抽屜裏,戴起手套,開始一天的實驗生活。在美國念完生科博士的人很多,有的留在了那個國家,也有的回到了中國。
瑞希的選擇是回國。等了自己七年的男友寧風,已經在實際工作中做到了副主任醫師。她忙,他也忙,大大小小的手術,都是死生的大事。可是兩人很珍惜在一起的時光,離別久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在這裏,沒人會叫她Rachel,大家喜歡喊她瑞希。寧風又特別一點,總是叫她瑞瑞。
不,不對,還有一個人。那個人,也會叫她瑞瑞。
瑞瑞,瑞瑞。他的發音,有一點點卷舌,舌頭像是永遠都捋不平似的。好聽的中國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就有一種生硬的羞澀。
他的吻落在她濃密的發心,瑞瑞,瑞瑞,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著迷的,入魔的。
兩人最親密的時候,掌心是發燙的。
她帶著負罪感,對上他的眼。那雙眼裏,有著一種狂熱的溫柔。
瑞瑞,瑞瑞。
這聲音漸漸響了,在她的身體裏響起。
是誰呢,是誰在喊她。
02
在加州相遇時,他是二房東。
美國的大男孩,白白的皮膚,卷卷的小金發,一雙玻璃球似的眼珠子,看上去就像無害的泰迪。
找上門時,她穿一件吊帶,熱褲,拎著一隻皮箱,大汗淋漓。
圓腦袋探出了頭,隻一小會兒,他把門開了一道縫。瑞希忍俊不禁,覺得非常好玩。
後來認識了,才知道,他的家在緬因州,一整個美國大陸最偏僻最孤立的那個州。他的性格,也像那個州一樣,是人群中最孤僻獨立的一種。他在伯克利念書,有宿舍,卻要搬出來單住,因為可以沒日沒夜地折騰他最喜歡的計算機。世紀之交,那時互聯網在太平洋的另一端才剛剛興起。剛搬來的第一天,他很友善地敲門,把她嚇了一大跳。原來他是要問她,是否希望要一個以自己的中文名輟尾的域名。
這份意外的喬遷禮物,她欣然接受。作為交換,她炒了幾個中國小菜。
在飯桌上,他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卡紙上,認真地遞給她。
Albert,高貴的聰明,人類的守護者,和那個研究出相對論甚至改變了人類曆史的偉大物理學家一個名字。
瑞希逗他,親愛的閣下,我為能與您同居而倍感榮幸。
中途用錯了單詞,此同居非彼同居,有點狹義。她背慣了紅寶書,又懶得細記,所以不曉得當地的諺俗。
他的臉迅速紅了一下。
當天晚上,臨睡前,他在她的房門下塞了一本英文詞典。
有詞條的那一頁,被小心地折起,畫了個紅圈。瑞希看得哈哈大笑,都說美國人開放,怎麽還會有這樣羞澀的男孩。
反倒是她,一個地道的北京女孩,抵得半個爺們兒。
她念的是生科博士,那時學生物的出國的最多了。學長們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她,多努力,一定要留在美國。國內的生物行業,還處在落後階段,無論是設備還是薪酬,都無法同美國相比。瑞希聽了隻是笑笑,女孩的心思,男孩很難猜。
她出國,走得不徹底。那個被留在國內的戀人叫寧風。兩人是大學同學,也是中學同桌,一路相知相識。走之前,約好了,他等她五年。這五年,她隻許自己好好念書,做一個了不起的女博士。
美國再好,可太平洋畢竟太遠。
落葉歸根,她是一定要回去的。
03
忘了他是怎麽忽然學會了那兩個字。在那之前,他一直很認真地叫她Rachel Chan。有一天,他從樓下走上來,懷裏抱著一大摞雜誌和一封信,來自中國的短信。在信封上,寧風秀氣的落款是瑞瑞。小圓腦袋看得很認真,回去查了這兩個字。
他開始喊她瑞瑞。
瑞希嚇了一大跳,為什麽這麽喊我?
他認真地問,這是你的另一個中國名?
當然不是了。瑞希搖搖頭,這是最親近的人才可以喊的名字。
他不吭聲,重新叫回她Rachel。
收到寧風的來信,當然是最愉快的事。她趴在桌上,很認真地一筆筆寫著,整個人都快埋到了信紙裏。他拿了釣魚竿和桶子正要出門,狀似無意地問她,Rachel,你要一起去釣魚嗎?
瑞希搖搖頭,我要寫信呢。
他有點羞澀地,忽然說,我有一根新的魚竿,它非常適合女孩子。你要不要試試它?
這樣啊,那好吧。
他似乎從沒邀請過別人釣魚,連帽子和板凳也隻隨身帶了自己的,以至於兩人在湖邊坐下時,場麵非常尷尬。他想了想,把自己心愛的帽子墊在了新生的有點紮人的草地上,然後換了小板凳給她。
木板的盡頭,係著一隻小小的船。湖麵上,有水鳥掠過,寬大的翅膀在湖心劃開一道漂亮的波瀾。微風吹過,拂過兩張年輕的臉。
她帶了便當,一人一份,做的是熏肉大餅。異國他鄉,什麽東西都是打了折扣的。熏肉換成了超市的冰凍烤肉,麵皮也不是中國的麵粉揉出的,夾了卷心菜,味道還是一樣的好,因為她有一雙天生會做飯的手。
他一口氣吃了兩個,鼓起兩腮,嘴裏還有餘味。
她看得笑了起來。
真是很實在的人,好吃的東西就會一下子吃很多,像個小孩子一樣。他大概是第一次在外麵住,什麽都不會。租了一間大房子,髒衣服堆得滿滿的,要積到周末才洗。整天就忙著擺弄那台寶貝計算機。誰說外國小孩都是獨立的?
她也沒好到哪裏去,總是做實驗做到很晚才回來,挑燈夜戰,忙著作業。
每周一次的釣魚,成了他們唯一的交流。安靜地坐在湖邊,他不再滿口她聽不懂的代碼語言,她也暫時丟開了那些顯微鏡和試管。
兩根釣竿,一個小桶,她和他釣的魚,從來不分誰是誰的。
她說,你知道嗎,魚的記憶是很短暫的。
他用手捧著下巴,安靜地聽。
她又說,也許我們就是兩條小魚。
小魚和小魚,陌路人生。
中國話裏,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
04
他因為不善交際,朋友遠遠沒有她一個外鄉人多。聖誕節的時候,她抱著大堆的禮物回房間,他一個人坐在客廳吃麵。
哼哧哼哧地整理好東西,瑞希忽然從房裏跑出來。聖誕快樂。她的手背在身後,笑眯眯的。
聖誕快樂。他的小圓腦袋抬了起來。
她伸手,遞給他一個包裝好的小東西。
他的神色有點詫異,這是什麽?
她還是笑,你拆開看看不就曉得了。
拆開簡單的包裝紙,裏麵躺著一枚小小的中國青花瓷別針。她絮絮叨叨,這個是我們中國的青花瓷,它象征著溫柔、古典、風雅。
他很小心地把它收好,塞在上衣口袋裏,一掛就是很多年。
許多年後,矽穀的精英之中還流傳著一個笑話,看見Albert的別針了嗎,一隻中國青花瓷。大家都以為他喜歡中國文化,會中文,愛背詩,還把那樣的東西別在領口。
這不正是進入中國市場的信號嗎?然而,出乎眾人的意料,即使在做出進入中國決策的多年後,他也始終沒有把版圖延伸到北京,而是拐了個大彎,在香港登陸。中方代表盛情邀他來京,中國大陸兩所最好的大學,願意為他開一場專人講座。幾百個人的大階梯教室,上千張年輕的麵孔,真是很誘人。而其中的一所,還是她的母校。
但即使這樣,他也還是拒絕了。
我喜歡隨意,而這是個講究隆重的國度。這是多麽冠冕堂皇的借口。真相是,思念和痛楚,不會隨時光消逝。
他仍有一點介意,在失去她的很多年後。
回到那一年,瑞希二十二歲,他叫她Rachel,世紀之交的瘋狂,他忙著鼓搗計算機,而她忙著念她的女博士。每個月第二周的星期三,都會有一封來自中國的長信,有時遲一點,有時早一點。信箱的鑰匙在他手裏。每回把信件交到她手上時,她臉上洋溢的笑容,都會使他的好奇心增加一分。
然後,有一個春天的清晨,信沒有如約而來。之後的第二個月,第三個月,接著便失去了來自中國方麵的任何消息。她撥打越洋電話,焦躁地在客廳走來走去。
怎麽會突然就失去了聯係呢?她煩惱地抓著頭發。
他問,有什麽是我可以幫忙的?
她遲疑,又有一點期待地問,互聯網可以找到一個人嗎?
網絡新興的年代,通訊工具還遠未如此發達。這樣的求助,使他恢複了沉默。
05
寧風另結新歡的消息,很快通過好友丁心傳給了她。丁心在電話裏遲疑地、猶豫地說起那個他們新相識的女孩。聰慧,漂亮,性格倔強果斷,年紀比寧風大一點,是個燒傷科的女強人。
寧風當見習醫生時,她是他名義上的師姐,手把手的師父。兩人決定戀愛的第一天,她當著寧風的麵,要他交出通訊錄,把關於瑞希的一切信息都給刪除了,然後搬進了他的房子,兩人開始了同居生活。
行動之迅速、果決,讓丁心甚至都來不及勸阻。
“他就跟著了魔一樣,什麽都聽她的。”丁心小聲說。
放下電話的瑞希,呆若木雞,渾身顫抖。
接下來的幾天,在實驗中她總是出錯,連一份實驗報告裏也出現不下數十處的拚寫錯誤。嚴厲的導師對此大為不滿。成績下來時,她的審核由A+變成岌岌可危的B。
搭檔勸她,Rachel,你要當心。
她的一天開始變得渾渾噩噩。那個活潑的快樂的瑞希,不見了。
在結束最後一門實驗課,送別了前往夏威夷度假的導師後,瑞希想,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要快一點,快一點振作起來。而她選擇振作起來的方式,與她的性格,十足十的符合。
人群是一方催化劑,派對可以填補空虛的心。認識多一點的朋友,也許就會忘記那個討厭的負心人。這是華人最多的一個州,這裏永遠不缺熱鬧。隻要她願意,她長得並不難看,性格也開朗,同時交幾個男朋友都不會是什麽難事。
為什麽不呢?她的通訊錄裏,陌生男孩的號碼越來越多。有黑人,有白人,也有華人。她開始興致勃勃地亂交朋友。派對上沒有人沒聽過瑞希的名字。老同學們都以為她瘋了,可瑞希笑嘻嘻的麵孔,使他們無法反駁她的荒謬。
小圓腦袋在這時插手進她的生活。他從沒像這樣令她討厭過。他把電話線偷偷拔掉,在她和男孩們愉快地聊天時;他把她的車鑰匙放在冰箱的雪糕模子裏,任她滿屋子亂找。幹出這些事的他,最後竟敢拿著新買的釣魚竿,坐在沙發上,期待她的回應。
可瑞希拒絕了他的邀請。
他的那些小動作,一個不落地被看出來。那雙溫柔得像小熊一樣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訕然。
06
他是二房東,沒有他的允許,她無法將男孩帶進家中。熱切的約會往往會就此中斷。
小卷毛,可惡的小卷毛,她在心裏想。
報仇的機會總是有的。他在陽台上種了一點有機蔬菜,是他心頭的寶貝。她把它們全都拔了,煮湯。老遠就嗅見香味的他,剛從機房回來,雙手還抱著一堆她看不懂的東西。她煮著湯哼歌的模樣,是可愛的,仿佛那個快樂的瑞希又回來了。
她把勺子遞給他,喂他嚐了一口。
“味道怎麽樣?”她問。
“好極了。”他點頭。
她的笑容又擴大了一點點,“哦,Albert,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生氣。”這麽說著,她漂亮的大眼睛望著他,撲閃撲閃的。
他有點驚訝,驚訝也是溫柔的。
“美味的東西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嗎?”她這樣總結,在告訴他真相後。這個緬因州來的大男孩,聽得臉上笑容收起,白白的臉漲得通紅。他立刻放下手裏的小桶,轉身跑去陽台上。一切已不可挽救,隻剩狼藉。
小圓腦袋生氣了,那憤怒也是隱忍的憤怒,握住拳頭,抿緊唇。其實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瑞希心裏知道,他喜歡她。所以她不開心,拔一點他的有機蔬菜,這又算什麽呢。女孩在喜歡自己的人麵前,多多少少,總有一點特權。
他開始不理她。
每天,兩人同出同入,他隻和她簡單地打招呼。一下課,他便回屋,沒日沒夜地倒騰著自己的計算機。她做了整整一桶甜奶冰激淩,在不適合吃冰激淩的季節,跑到他的房門前,把門敲得“砰砰”響。
“Ablert,我們一起來吃冰激淩?”她舉著小桶子。
他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東西,又看了一眼穿著厚厚睡衣的她,背過身,慢吞吞地說了一聲“不”。
她以為他不高興,蹲到他的麵前,搖晃著腦袋,“吃一點?”
真是有點低聲下氣了。因為錯的是她,把人欺負了,當然要哄回來。
“Rachel,你知道超級計算目前可以達到的速度是多少?”他坐在一堆的書本和筆記之中,認真地抬頭看她。
瑞希語結,“是多少?”
他蔚藍的大眸子看著她,“每秒鍾12.3萬億次浮點運算,在它的巔峰時期,一秒鍾的計算量足夠人類用計算器花上一千萬年的時間。”
她還有點不明白,“所以?”
小圓腦袋一本正經地指了指門,“下次打擾我之前,請敲門。”
一口惡氣湧上她的胸口,有點酸,有點疼。
他這傲慢的客氣的口吻,看她就如同看一個無知的人。
她當然有很多很多報仇的機會。隔行如隔山,一隻蟲的記憶大概可以持續多久?如何將植物中的元素提取到純粹度99.7%?侏儒蝦虎魚的細胞分裂可以快到什麽地步?如果她問,想必他一樣也答不出來。
可是瑞希沒有。她北京女孩的直脾氣又發作了。冰激淩一股腦地“嘩嘩”地倒進馬桶裏,轟一聲,衝得一幹二淨。
美國人的喜歡,誰稀罕。
07
留學生的新聞組裏,常有人發信息。
瑞希希望找一份暫時的工作,比如接待來美的華人,給他們做翻譯,當導遊。
沒想到這樣的機會真的來了,一對中年夫婦和她取得聯係後,提出了豐厚的報酬。在郵件中她再三確認了他們的身份,那時的學生都單純,對人沒有提防心。
瑞希給他們當了三天地導,相處得十分愉快。其中妻子甚至還不忘給瑞希帶了一份小禮物。所以,當對方讓她幫一點“小忙”時,她全沒在意。
半個月後,瑞希便為這份慷慨付出了代價。
警察以協助跨國犯罪的罪名申請對她進行調查,這對夫婦是國際文物走私販。這趟赴美,就是為了出手某件中國的文物。而她提供的身份信息,則成為犯罪記錄上抹不掉的一筆。最後,將瑞希保釋出來的是一位她不認識的教授。
這份記錄使她申請不到第二年的獎學金。
大家都對文物犯有著一種如同對漢奸一般的痛恨。
她是不小心的。有人為瑞希辯解。可那又怎樣呢?事實是,她險些就成了大家痛恨的漢奸。
瑞希沒有伸手向家裏要錢,這樣的事,她甚至不願向一向好強的父母提起。在打給母親的電話裏,她這樣說,我的獎學金已經到了,美國的生活很好,你們不用擔心。
然後她開始收拾行李,已經付不起房租了,那就隻能去住倉庫。
他一開門,看到的就是正忙著拆燈泡的她,和她腳邊一堆打包好的行李。她從凳子上跳下來,有點訕訕的,雙手反複蹭著褲子。“我把燈泡弄壞了,走之前該換一個新的。”她說。
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說話。小圓腦袋一開口,說的卻是非常簡單的一個詞,甚至有點笨拙。
“留下來。”他說。
瑞希笑了一下,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頭,“對不起,你的有機蔬菜。”
“留下來。”他又一次急促地打斷她。
瑞希有點驚愕地看著他,像在瞧一個可愛的小孩。這一次,她真的笑了。
“謝謝你,謝謝。”瑞希一邊說,一邊拉起了行李箱。
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她的大箱子上。
你!她瞪圓了眼睛。
年輕的天才從後頭攬住她的腰,瑞希跌坐在了他的懷裏。大男孩的氣息像雨過天晴後的青草味。她轉身,兩人的額頭抵在了一起,滾燙的溫度,灼得人恨不得立時跳起。
可是那喃喃的話語,卻讓瑞希的一顆心都停止了跳動。這個明亮溫柔的大男孩,他說,留下來,或者,把我一起帶走。
08
他們的戀愛非常甜蜜。瑞希的一切要求,他都言聽計從。熟悉他的人都說,嘿,Albert被這個中國女孩迷住了。
他從繁雜的學業中,抽出將近三分之一的時間,滿足她一周必須有二十小時外出約會的要求。他開始學著把番茄切成一片片的,打開蛋花,做她最喜歡的番茄炒蛋。他甚至開始吃力地學習中文。
最先學會的是她的名字,陳瑞希。寫在小卡片上,筆畫是歪歪扭扭的。
然後學會的是,我愛你,因為約會時要用。
喜歡得多一點的那個人,總是吃虧。他純真的愛情,猛烈如疾風暴雨。
瑞希的父母在電腦那一頭發出視頻連通,他從電腦邊走開。
母親問瑞希,那是誰?
瑞希招招手,把他喊到電腦前。小圓腦袋的臉紅透了,薄薄的耳垂也發了燒。他坐端正,非常羞澀地開口,努力發出那兩個中國字,你好。
一旁的她微微吃驚,父母卻已被逗得忍不住發笑。
她告訴家人,這是她的舍友。
父母都是老派人,對男女同居一向謹慎得很。切斷視頻時,母親卻說,這個小圓腦袋,看著像個正經人。
到了月底,她按照慣例繳房租,他非常生氣地把錢塞回她的口袋裏。
瑞希摸著那小小的卷毛,哄他,“好啦,不付你房租錢,我成什麽人了?”
不知為什麽,她就是不想占他的便宜。
他沒有收下錢,而是認真地解釋,這棟房子是他祖父在加州的房產。他的祖父母一定是非常疼愛他的人,才會在得知孩子來伯克利念書後,將一切全權交給他打理。小圓腦袋的二房東,做得非常盡責,還有點梗頭梗腦。東西壞了,記了賬,他提著一個小箱子,四處修修補補。她的房租,並不是不交,而是由他承擔,到了年末再一起交給祖父母。
因為房租事件,最後他們鬧得不太愉快。
過了幾天,她跑去他的實驗室找他。他坐在一堆剛從特製工廠搬出的物品中間,疲倦地睡著了。那些龐然大物全部運轉起來,重達百噸,儲存量是一個人類無法估算的天文數字。而它的雛形,正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學生靠著,自動地產生著原始數據。
那是第一次,她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小圓腦袋。
他們和解得也很快。
瑞希給他帶來自己做的一桶小餅幹。實驗室外有一片非常漂亮的草地,他們坐在毯子似的綠色上,一人分著小半桶。她趁機解釋:“我知道,美國男女的戀愛都是非常獨立的。我隻是不想讓你覺得,我是一個無法入鄉隨俗的人。”
其實真實的心思是,她不想做一個累贅。
他黯淡的眼神忽地亮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掉下的是一小頁資料。她拾起細看,這篇小小的短文裏,記者這樣寫道:似乎有越來越多的西方女性開始熱衷於尋找中國丈夫,一位得體的中國丈夫,往往會把對配偶的負責任,放在第一位。比如,承擔尋找一個舒適的住房的要求。
瑞希的臉迅速紅了起來。她年輕,他也年輕。這樣的事,聽起來真是非常遙遠。可他的模樣,卻是十分認真的。
然後,他問出一句讓她呆住了的話,“Rachel,為什麽不讓我做一名中國女婿?”
09
瑞希找他的次數多了,他的同學便都認識了她。嘿,那個會在口袋裏揣一根棒棒糖的女孩,大家這樣稱呼她。隻有一個人叫她Little Rachel。
是那個將她保釋出來的人,這位英國老教授,有著一張使人願意相信的麵孔。他告訴她,自己在之前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那個天才Albert,他請求我幫助你。老教授提起自己最鍾愛的學生,有著和藹的笑容。
瑞希沒想到,在自己最窘迫的時候,最著急的竟然會是這個人。可小圓腦袋從沒提起過這事。
老教授隨即憂心忡忡地說起另一樁事情,退學的事,也許你可以勸他再考慮考慮。
他退學了,也退得堅定。她沒有過多地參與他的決定,隻是在那天開了瓶香檳,慶祝他的人生新開篇章。其實並非不在意,隻是從未細想,他的人生是否成功,與自己有什麽關係。她喜歡他,也隻是喜歡。一個加州的可愛的男朋友,多好。
小圓腦袋卻非常高興。“我以為你會擔憂,中國人都有著保守的性格。”他說。
她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搖搖頭。中國的文明當然是莊重的,可中國人一點兒也不古板。
瑞希出生在中國一個叫舟山的城市,那裏靠近茫茫東海。七歲之前,她一直和姥爺一起在那兒生活,直到學齡前才回到北京。
“你見過靠著海吃飯的漁民嗎?”她捏著他圓圓的臉頰,“儉樸,不服輸,有一種與自然握手言和的智慧,這才是中國人。”
他們開始同居,他也開始創業。小小的一間公寓,下麵是花園,屋頂有露台,成了他的一片天堂。這樣小,就像過家家一樣。
瑞希不知道,枕邊睡著的這個男孩,正在做一件悄悄改變世界的事。
她還是經常給他做中國炒飯,最粗糙的那一種,打了蛋,灑上蔥花,就可以香噴噴。偶爾有朋友來家裏,大男孩們一人一碗,真是十分方便。小圓腦袋的性格悶,其實並不是很能交到朋友。他的初戀女友,聽說是個澳洲女孩。長腿,大胸,有非常好的身材。
她心裏堵了一口氣,又不準備當麵問他,顯得掉價。美國小孩的戀愛史,當然比中國人要長。那段時間她總是莫名其妙得地發脾氣,小圓腦袋的日子不好過。
不久,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從波士頓飛來,帶著女友。四個人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瑞希頗有些覺得那女孩就是他的初戀。仔細一問,才知是以訛傳訛。原來初戀是真的,女友的確是魔鬼身材,隻是主角不是他,是他唯一的朋友。小圓腦袋知道事情的原委後,非常高興。他高興的時候,眼裏有溫柔的光,就像隻溫馴的小熊。
你在吃醋,對不對?他興致勃勃地問著,一遍,又一遍。
被問得惱羞成怒的瑞希,一拍麵團,糊了他一臉。
010
瑞瑞,瑞瑞。
是誰呢,是誰在夢裏這樣叫著。呢喃地,溫柔地,有一種將人融化的狂熱。
那是他們非常年輕時的事了,他還是她的小圓腦袋,淡金的小卷發,脾氣真是非常好。她是大咧咧的北京女孩,也是他捧在手心裏的中國寶貝。
他們非常熱切地愛著,一個單純執著,一個如同兒戲。
他第一次叫她瑞瑞的時候,她恍惚了一下。因為這個名字,除了她的父母,隻有寧風叫過。那樣生澀的發音,其實是會讓人聽得發笑的。可是他很認真地學,她也就湊合著聽。他們相處得快樂十足,偶爾有爭吵,他讓她,或者她讓他,都是自然的事。最後算下來,他的退步要多一點。
新年聖誕前後,他說:“我的家人們,非常希望見見你。”
他的兩個姐姐,他的父母,還有他的祖父母,他們都對她很好奇。瑞希心底在猶豫,即使中西方差異再大,在見家長這件事上,也都是一樣鄭重的。這樣磨蹭又磨蹭,她終於以要趕課題為由,留在了加州。
失落的小圓腦袋一個人回了緬因州。幾天後,一場暴風雪襲擊美國的東北部數州,風雪造成了全城停電。瑞希坐在公寓裏,看報紙上形容的那個積雪多達二十一寸的州。那是小圓腦袋的家鄉。
此時此刻,他在做什麽呢?
一個人聽著落雪的轟然聲,捧著一本書,還是坐在一家人中間,感受著爐火的溫暖?她突發奇想,想要彌補他的這一場失落。交通狀況很糟糕,這樣的天氣,航班不通,公路上的積雪鏟了又落。可隻要有心,還是能在平安夜前趕赴。
瑞希搭上一個急往緬因州的中國商人的車。路上,她給他打電話。通訊也不好,他費力地聽。
她在這頭輕快地說:“Albert,你猜我在哪兒?”
然後,也沒等他回過神,她就把答案說了出來。
那頭的呼吸聲急促了一點,聽不出他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呼呼的風聲裏,她把手機緊貼著耳朵。
“哦,聽清楚了。”小圓腦袋說,“等我。”
車上正放著一首歌,是梅豔芳的《一生愛你千百回》。瑞希聽著歌聲,心中的暖意如同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快要到波特蘭時,瑞希接到一個電話。可這通看似平淡無奇忽然響起來的電話,卻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以至於很多年後的她,偶爾還會做那個趕赴去見小圓腦袋的夢。
仿佛一切都還來得及,他們還正年輕。
011
故事又回到了原點。
沒有什麽背叛,沒有荒謬的同居,甚至,連第三者也是假的。所有的源頭,隻是一個女孩卑微的愛。
那通忽然打來的電話,讓瑞希從未有過的手足無措。
“我羨慕你隔著一整個太平洋還擁有他。”丁心坦白。這嫉妒是赤裸裸的,卻也真誠。
原來寧風臨時被調往赴外小組,遠去非洲最偏遠的地方,那裏有戰亂與疾病肆意。他怕她擔心,所以沒有告訴她。每月給她的信他還是寫了,隻不過是從遙遠的非洲大陸寄到北京,再拜托他們共同的朋友丁心幫忙從北京再寄去美國。可那些信件,統統都被丁心扣在了北京城。
她早應該想到的,丁心說過有自己喜歡的人。這麽多年了,丁心一直在等,等著三人一起上了高中,又等到三人上了大學,直到他畢業,瑞希去了異國他鄉。她等得無望,等得哭泣,等得想用欺騙來換取一點機會。
她對瑞希撒了個彌天大謊,她深知好友對自己的信任,也知道她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一旦被背叛,不會苦苦糾纏,她隻會立即轉身。
“起初,我隻是想讓你也嚐一嚐我的痛苦,哪怕十分之一。你們沒有了聯係,也許,就日漸冷淡了呢。”丁心低聲說,“他染了疾病,現在已經被送回了國。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瑞瑞怎麽沒有來?他心裏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你。現在,我想要結束這個荒謬的謊言了。”
瑞希沉默著。
丁心懇求她不要拆穿她,“我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丁心苦笑,“我隻是不想,不想以一個那麽壞的印象退出他的人生。”
她仍舊不出聲。
瑞希的胸口,忽然湧上一股又一股的疼痛。這疼痛,分明不是為了失而複得的寧風。那麽,那麽,究竟是為了誰呢?是為了必須舍棄的小圓腦袋?還是那句終於要說的再見?
012
瑞希最終半途折返。
電話裏,她聽見了那頭呼呼的聲音,小圓腦袋站在風裏等她。
“出了什麽事,瑞瑞?”對方問。
眼淚忽然流到了兩頰,她拚命捂住嘴巴,不出聲。
寧風和她相識這麽多年,從未對她不好過。他甚至都不知道小圓腦袋的存在。
這趟中途夭折的緬因州之行,使她最終未能見到他的家人。
他在寒風中等了她整整一個夜晚,凍成一個小雪人的小圓腦袋,最後因為肺炎被送進了醫院。他打電話給她時,咳嗽著,有點著急。“我沒等到你,瑞瑞。”他說。
瑞希看著玻璃窗另一頭沉睡的寧風,湧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痛苦。她用輕快的口氣編出一個謊言,隻說有個與母校合作的實驗,必須聖誕節前做出數據樣本。
小圓腦袋沒有再追問下去。半個月後,他從緬因州歸來。她先他一天從北京抵達美國。
瑞希坐在沙發上,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無法說出分手的話。日子還在一天天地過,可總有些什麽,已經不一樣了。她盤算好了離開他的那一天,所以脾氣一天比一天壞,也越來越無理取鬧,希望他厭倦,希望他能先開口說分手。這樣,她的歉意大概會少一點。
可瑞希失算了。
小圓腦袋竟然放下堆積如山的事,偷偷訂了去兩張去北京的機票。
他羞澀地鼓足勇氣說:“瑞瑞,可以讓我見見你的父母嗎?”
他把計劃書印成長長的一遝,在計劃表裏,什麽時候見家長,什麽時候訂婚,什麽時候帶她到緬因州,都安排得很詳細。
瑞希的心裏,如同被大鍾狠狠地撞了一下。
不能等,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折好計劃書,遞還給他,仿佛無意地開口,“Albert,我也正好有一件事和你說。新公寓已經找到了,這兩天我就搬出去。”
他的表情呆住。
瑞希又說:“這些天,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塞在櫃子角的中國來信,手上陌生的戒指,還有那些他聽不太懂的她講得興高采烈的電話,聰明如他,應該早就曉得不耐煩背後的意思。
攤牌後,她很快便開始收拾東西。
他捏著計劃書,站在她背後。“瑞瑞,瑞瑞。”他不知所措地低聲叫她。
她不應聲,他便開始殷勤的問:“你要搬去哪裏?我知道,戀人需要一定的距離。這段時間,我不會打擾你。”
瑞希沉默。
他又問:“你的功課怎麽樣,教授的課題實驗做完了嗎?”
瑞希仍舊不說話。
他忽然說:“我會把總部的一部分遷到北京,在將來的一年中,我們可以在中美往返。跨國婚姻,並不是那麽困難。”
瑞希忽然感覺很難受,她站起身,還是背對著他,笑了一聲,“Albert,美國人談戀愛都這麽婆媽嗎?一個好心的加州房東,一個傻乎乎的緬因州小子,一個愛我愛得死去活來的傻瓜,即使他把國籍改了,也無法改變……我從未愛過他這個事實。”
她拉著行李箱走時,他坐在沙發上,沒有站起身。還是那個可愛的小圓腦袋,可他孤零零坐著的身影,蒼涼而孤獨。
013
那之後很多年,他和她,漸漸成了兩條平行線。十六個時區,完全不同的行業。見麵的機會,幾近渺茫。
年輕的富翁,生活簡單,孤身一人。
而瑞希,又與寧風在一起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否知道她的心曾出走過。她隻知道,他是她的細水長流,是最後的歸屬。
那個天真執著的小圓腦袋呢,也許是有一點恨她的。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將他藏在心底,連同那一年的加州時光,沉澱成一個夢中的秘密。
瑞希結婚這天,很是熱鬧。大學同學多在北京,一頓婚飯,吃得如同學聚會一般。
晚上入睡前,瑞希試著輸入一個老舊的地址,域名的輟尾是她的名字。
出乎她的意料,舊網站還在。網站的正中是一張她的照片,還是1999年上傳的,年輕的、剛到美國的瑞希。
那個有著一頭亂糟糟的小卷發的大男孩,把這個送給了自己。
瑞希登錄後台,換上自己的婚紗照,頭像下麵寫了一個單詞,Married.
正要下線時,頁麵瞬時亮了一亮。不知是誰,回複得這樣快。瑞希的心,忽然揪了揪。她忽然就知道了,這些年裏,這個網站從未荒廢過。有人一直記著它,維護它,打理它。
是那個人嗎?
在他們分別多年後——
在連思念也變得淡了之後——
點開,是一行灰白的小字。
那年南加州的記憶,恍惚撲麵而來。是小圓腦袋與他的瑞瑞最後的告別。
The only one.
更新時間: 2024-07-19 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