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十疏
01
浮若寺裏有個很大的佛堂非常出名,每日香火不斷。裏麵的佛像是前朝太祖皇帝命人修建的,修得堂皇秀麗,與前朝奢靡的風格頗為一致。
如此一個清修之地,倒顯得有些過於高調了。
前來進香的人都知道,這個佛像前常跪著一個十分奇怪的和尚。
他好似從不起身,反正來的時候總能看到他在佛像前跪著。他穿著褐色的粗麻衣裳,腰間別著一根紅色的鞭子,閉著眼睛,臉隱在光影中看不真切。
方丈也鮮少會命他做事,隻是有時會看著他的背影歎氣。
浮若寺建在金陵之中,來往大多數也是富貴之人,猶是年關將至,人更多了一些,可眼下浮若寺卻閉了寺門。一個裹著白色貂絨披風的男人站在佛堂外,天空中飄飄忽忽下著小雪,他的眼神銳利又明亮。
“秦將軍,好久不見。”
跪在佛像麵前的男人身姿挺拔,絲毫不動。
“兄長,你竟連我也不願見了嗎?”
那個人終於站起身來,回過頭。
隔著那麽遠的距離,仍能看到他堅毅的眉眼,能感受到他在戰場上殺伐果決的那份從容。那人雙手合十,右手食指上還有個傷疤:“您來了。”
寺廟中間的香火爐升起嫋嫋煙霧,混著冬日小雪,仿若紅塵往事一般朝他撲麵而來。
02
自南楚一路被殺到金陵,蘇氏王朝總算是一反頹勢,堪堪撐住了岌岌可危的江山,隻是不再有之前的威風。但當權者並不在意這些,比起汴京,顯然金陵更合他的心意。如此煙雨水鄉,紙醉金迷更為快哉。
前線將士廝殺,身後的金陵便是皇帝的溫柔鄉。
這場仗打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們已經斷斷續續兩個月未曾好好休息過了。
帳子的簾子掀開,外麵硝煙的味道飄了進來。
“將軍,還沒有糧草的消息。”
站在案前的女子著墨綠色的單衣,袖口用黑色的繩子綁住,頭發高高束起,露出淩厲的眼眉,高挺的鼻梁宛如刀鋒,處處透著冷硬。她沉聲問:“還能撐多久?”
“三天左右。”
“外麵現在什麽情況?”
“將士們已經有點……有點撐不住了。”
一時陷入長久的沉默。
溫竹穿上鎧甲,拿起父親傳給她的長槍,直直地衝出了營帳。
營帳外滿是蕭條,漫天黃沙混雜著硝煙,溫竹幾乎什麽都看不清,隻能聽見廝殺聲和兵器刺入身體裏的聲音。身後有人追了出來,但溫竹連頭都沒有回。
她騎上馬,一鞭子下去馬吃痛嘶鳴,飛快地向前衝去。馬蹄濺起煙塵,溫竹的耳邊滿是風的呼嘯聲。
深秋肅殺,她此時才真真感受到了。
等她上了城門,看到周圍屍體堆疊,才有種回過神來的感覺。
“將軍,您怎麽過來了?”
她握緊長槍,手指泛起青白色:“我與你們共進退!”
酒罐被扔到城門下,碎裂的聲音響起後便有刺鼻的酒味四散開來。有人扔了火把下去,瞬間就有劈裏啪啦燒東西的味道傳來。但敵人還是太強了,眼見著城門就要被攻破。
“將軍!您先回營帳吧!您可是老將軍的獨女,老將軍僅有您一個依靠了!”
溫竹置若罔聞,先下了城牆,守在第一線,身後將士們依次排開,等著城門被破的那一刻。
那一刻,叫嚷聲、廝殺聲、馬蹄聲、慘叫聲不絕於耳。溫竹殺紅了眼,墨綠色的衣擺都被染成了墨黑色,握著槍的手也有點微微顫抖。她不知道自己的軍隊損失了多少,而對方還有多少人,她隻知道,如果現在停下了,就再沒有反擊的機會了。
她征戰幾年,第一次有這種無力感。
耳邊劇烈的嘶鳴聲響起,她恍惚中聽見有人叫嚷:“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她回頭,看到人群湧來,看到奚柏手裏舉著長劍,絲毫不懼怕眼前的萬千敵軍,突然就笑了。
這個小書生……真的挺好看的。
“阿竹,我來了。”
03
奚柏奉王命而來,帶來援軍三千,以及糧草若幹。
勉強守住城門之後,溫竹連個歇息的時間都沒有,甚至都沒能和奚柏說上幾句話就匆匆去清點人數,打點剩下的事情。
等一切都清理好,已然到了深夜。溫竹回到自己的營帳,卸下鎧甲,身上的鮮血已經幹涸。
“將軍,我們一共損失了近兩千精兵。”
溫竹坐到案前,抬頭看林副將受了傷的胳膊:“你先去包紮傷口吧,剩下的事情我來做。”
“可是……”
“沒關係,身體要緊。”
林副將才剛出去,奚柏便掀簾而進:“糧草已經歸置好了。”
“你沒去休息?”溫竹將冊子展開,“傅伯伯派你來的?”
“王上現在對溫家多有疑心,師父怕有人刻意害你,便求了王上派我來押送糧草。”
“對溫家多有疑心……”溫竹輕笑出聲。
蘇家坐穩了江山便不重用武將,現下戰事吃緊,狼煙四起,江山不穩,正是重用武將的時候,他竟還要疑慮溫家嗎?
南楚溫家,可是武將的中流砥柱啊。
溫老將軍戍守邊疆數十年,從未打過敗仗。雖膝下無子,卻有個勝似男子的溫竹,也算是繼承了衣缽。
如此衰敗的家族,即使有著赫赫戰功,最後也蕭條至此。
饒是這樣,王上也沒能放心重用溫家。
溫竹驟然笑了,看著站在麵前的奚柏:“他們怕我。”
奚柏沒有說話,隻是筆直地站著。他仍和小時候一樣,無論穿什麽,有多狼狽,總是清清冷冷的樣子,好像詩文裏潔身自好的書生。
“你也怕我。”溫竹低下頭去。
她第一次見到奚柏,正是十三歲。王上召溫老將軍回京,她也就跟著回了汴京。
汴京的冬天很少下雪,溫竹不怕這樣的冷,連披風都沒有裹便隨著溫老將軍看望故友傅太師,恰巧碰到傅太師同奚柏說話。
奚柏當時還很小,剛到傅太師的胸口,穿著白色錦衣,眉宇間皆是冷清。
溫竹覺得奚柏這個人特別像他的名字,就好像是山上的柏樹,高挑、瘦削又清高,溫竹偷偷看了他好幾眼。
還是傅太師看她一直不說話,笑著問她:“阿竹啊,你怎麽一直不說話,心情不好嗎?”
“不是。”溫竹搖搖頭,爽朗地笑起來,看向奚柏說,“傅伯伯,你這個門生長得可真好看。”
傅太師笑彎了眼眉:“好孩子,好眼光。”
而奚柏仍麵無表情,也不看她。
那時溫竹還是生長在涼州口無遮攔的孩子,活在溫老將軍的羽翼之下,張狂又直率。加上她武功極好,汴京中許多人都怕她,不喜同她玩耍。
奚柏也是。
但溫竹特別喜歡逗奚柏,常常跑到太師府的大樹上躲著,看到奚柏經過便跳下來,嚇他一大跳。
但他從來都不發脾氣,也不常笑。
是個冷麵書生,溫竹這樣想。
04
溫竹在帳中將所有事情都理清,再出帳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寒涼的風刮得溫竹打了一個寒戰,她正準備去查看一下糧草的情況,便看見奚柏穿著一襲白衣,胳膊上搭著一件灰鼠毛的披風。
看到她,奚柏絲毫沒有詫異,將披風披到她的身上:“不休息,至少也要先換一身衣服。”
她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衣擺已經皺皺巴巴的,連血印都變得堅硬。溫竹毫不在意地揮揮手:“我先去看看糧草的情況再去換。你怎麽起得這樣早?”
奚柏沒有回答她,隻是跟在她旁邊:“我同你一起去。”
溫竹狐疑地看他一眼,任由他跟著,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汴京。
汴京的春天比涼州要美一些。
她從冬到春也沒能有一個自己的朋友,偌大的汴京中,她隻熟識一個奚柏,而奚柏還不愛同她說話。
好在入了春以後,傅太師的女兒邀請她去踏青,京中王公子弟皆受到邀請。溫竹還特地問了問,得知奚柏也在受邀之列,她便興高采烈地去了。
她去了以後才知道,汴京中的踏青不僅僅是欣賞美景,還要玩些花樣。例如吟詩作對這樣的遊戲,最出名的便是花箋小令。
溫竹拿起花箋,花箋做得十分漂亮,上麵還有梨花花瓣,湊近嗅有隱隱的幽香。
有人看到她把花箋湊近鼻子,忍不住低聲嘲笑起來。
溫竹覺得她笑早了,畢竟溫竹也不知道小令應該怎麽做。
太傅女兒見她久久未曾下筆,便出聲提醒她:“阿竹,一會兒便要把花箋收集起來評選了,你怎麽還沒落筆呢?”
“我不會,”溫竹手托著腦袋,“沒見過。”
太傅女兒搖搖頭,便也不說話了。
溫竹在心裏知道她們又在笑她隻曉得舞槍弄棒,是一介武夫,也毫不介意地把筆擱下,側著腦袋明目張膽地看奚柏。
奚柏握筆也很好看。
細細長長的筆杆被他握在手裏,好像一把匕首,揮灑自如。
在溫竹的心裏,書生便該是這種模樣,不聲不響,不賣弄也不自傲。
奚柏突然抬頭朝她看來,溫竹猝不及防地坐直了拿起筆,然後又驚恐地看向他,奚柏卻低下頭去。
剛剛他的眼裏應該沒有鄙夷吧……
她怎麽有一種被夫子抓到走神的感覺?
溫竹心中惴惴不安,拿著筆索然無味地劃了兩道,又重新扔了回去。
接下來評選各種花箋小令溫竹都再沒聽過,覺得十分無趣,便悄悄從席間溜走,去山腰上賞花去了。
原本請柬上就寫著踏青賞花,一群人對著筆墨紙硯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溫竹早就有些煩了。
她懶懶地靠在梨花樹幹上,麵前都是繁盛的梨花,吐著粉嫩的花蕊,有些還帶著露水。她倒沒什麽詩情畫意,隻覺得十分好看。
那時候夫子教她背詩,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汴京的雪不像梨花,涼州的雪才像。涼州要是下了雪,樹幹都要被雪壓斷,恰似這春日景色。
她正發著呆,就看到奚柏從小道上走來,身上的白衣同樹上的梨花相得益彰,人卻長得比梨花要好看許多。她笑了,衝著奚柏揮手:“小書生。”
“我叫奚柏,柏樹的柏。”
“你怎麽來了?也覺得這種踏青無聊是嗎?”
奚柏看著她,替她拂去肩上的花瓣:“王上愛詩文,朝野上下也都愛詩文雅集,這是自然的。”
“可是一點也不好玩,”溫竹努努嘴,“聽起來矯揉造作,都是無病呻吟。”
“那溫小姐有什麽高見?”
溫竹第一次聽見有人叫她溫小姐。軍營裏的人大多叫她將軍,來了汴京之後大多數人都是叫她阿竹,奚柏卻客客氣氣地叫她溫小姐,像詩文裏的文弱小姐一樣。
奚柏沒有任何嘲弄的意思,眼神十分認真。
她終於笑了起來,笑得像是燦爛的暖陽:“我小時候寫過一句詩,拿來交課業的,比他們寫得好多了。”
“是什麽?”
“灑落天上疏星,切斷夜色天明。”
她比著揮劍的動作,利落的動作落下,恰有切斷夜色的豪氣。
奚柏終於笑了,也不知是笑她的莽撞,還是笑她的孩子氣。
05
天漸漸亮了,但天上依稀還能看到月亮的樣子。溫竹裹緊了披風問奚柏:“你看那邊幾棵幹枯的樹幹,可是梨樹?”
“有些像。”
溫竹歎了口氣:“生靈塗炭。”
這裏離金陵本不遠,也是江南水鄉水草繁茂的樣子,現在卻寸草不生。
她去了存放糧草的地方,親自點清數量,又再三告誡守糧草的人這批糧草的重要性,這才準備回營帳換身衣服。覺得路上有些安靜,溫竹便問他:“你什麽時候回金陵?”
“暫時不回去了,”奚柏說,“王上命我來做你的軍師,時刻將戰況上報。”
溫竹沉默半晌,又問:“糧草並沒有克扣,是傅伯伯幫的忙?”
奚柏沒有說話。
“他這麽忌憚溫家,又何必……”
到底還是無言。
溫竹年少時一直都不知道溫家處境艱難,直至長大後第一次單獨領兵打仗,才知曉皇帝對武將的忌憚之心有多嚴重。
王朝重文輕武,又尤其對武將警惕,溫竹每次申請增兵抑或是糧草、軍餉等事,都要一拖再拖甚至是大打折扣。如今都被人一路從汴京打到金陵了,卻沒有一點醒悟的心思,仍是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阿竹。”奚柏突然打斷她的思路。
“嗯?”
“不要傷心。”
溫竹的眼眶突然紅了,她抓著自己的袖口死死地壓抑著這股情緒。
奚柏輕輕擁住她,清冽的香味在溫竹的鼻尖蔓延。奚柏的聲音還跟以前一樣,仿佛風略過柏樹葉子一般輕柔:“不要傷心,就像溫將軍一樣,一往無前。”
這是溫竹之前說過的話。
她的眼睛逐漸模糊,最後再也撐不住,放聲大哭。
當初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是個會用鞭子懲惡揚善的明豔少女,手起鞭揚,打得惡棍哇哇亂叫,再也不敢造次。聚集在一旁的百姓紛紛議論她的名諱,奚柏便站在人群中靜靜地看著她。
溫竹朝他跑過去,把鞭子收起來塞到他的手裏:“這個送給你。”
彼時奚柏偶爾會同她說幾句話,隻是不多而已。奚柏哭笑不得地問:“給我這個做什麽?”
“我看你直勾勾地盯著我,若不是想要我這根鞭子,那便是喜歡我了?”
奚柏拿著鞭子,不答話。
“別不說話呀,”溫竹笑著去拽他的胳膊,“別生氣呀。”
“我沒生氣。隻是你在大街上這般跋扈,傳出去怕是會對溫將軍的名聲不好,傳到王上的耳朵裏就更是不好了。”
溫竹便挺直脊背:“懲惡揚善是父親從小教導我的。我們溫家人從不懼怕,一往無前。”
奚柏笑著搖搖頭,也沒把鞭子還給她。
時光如白駒過隙,當初在涼州活得自在快意的溫家小姐卻長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少言寡語,沉穩不言。
隻有奚柏知道,她還是當初那個溫竹。
若是想哭了,便會肆意大哭;若是想笑了,便笑得比冬日暖陽還要燦爛。
她長大了,可心裏還是個小孩子。
奚柏充滿憐惜地摸摸她的頭,身姿挺拔,像極了冬日裏的柏樹。
06
戰事總算停歇了幾天。
敵軍一鼓作氣想要攻破城門,卻沒想到棋差一步,於是也修整了幾天。溫竹這才有時間拆溫老將軍寫給她的家信。
信中還跟以往一樣,先是教訓她不要狂妄自大,要時刻謹慎注意局勢,軍心不能渙散之類雲雲。最後又寫了注意身體,卻閉口不提自己現在的處境。
溫竹一直擔心溫老將軍的身體,溫老將軍雖說威名在外,但到底年事已高,有些力不從心,又在西北地區作戰,環境也不好。
溫老將軍走之前,溫竹一直頗有怨言。可溫老將軍卻對她說:“我們溫家世代忠貞,自太祖皇帝開國以來便是如此。國之有難,危及百姓,豈可以安自居!”
她知道勸不住溫老將軍,隻得任由他去了。
溫竹將信收起來,便聽見奚柏的聲音,於是出了營帳一看,奚柏正站在她的營帳外同林副將說話。
林副將常年征戰沙場,體格要比旁人壯實一些,奚柏站在他旁邊便稍顯瘦弱,隻是氣勢更強。
溫竹笑著奔過去:“這邊環境這樣不好,傅伯伯竟也舍得你過來。”
“師父也擔憂你。”
同溫家不同,傅太師為當今皇上的老師,又博古通今,頗受重視。傅太師門生無數,奚柏也隻是其中之一罷了。奚柏出身寒門,十四歲便失去雙親,由傅太師收養。也因為出身的緣故,他在朝中並不太受重用。
皇上喜歡的那些花拳繡腿,奚柏也算樣樣精通,卻懶得去討他的喜歡。
溫竹後來才發現,奚柏這人傲氣得很,隻是不彰顯罷了。
這幾日清閑了些,溫竹才又活躍起來,拉著奚柏去營帳不遠處的草地上跑馬,跑累了便躺在草地上休息,十分愜意。
她伸手抓了抓天空:“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涼州的天?”
奚柏側頭凝神望著她:“說過。”
溫竹的眼睛裏閃爍著光,滿臉向往的樣子:“涼州的天啊,離我們特別近,雲朵仿佛就在草原的上麵,一伸手就能夠到。”
她的側臉特別漂亮,雖常年征戰,但小臉依舊白皙,鼻梁高挺,微嘟的嘴唇帶著撒嬌的意味。
奚柏一直都覺得,溫竹是屬於很有攻擊力的美。
她盡力拿手去夠,卻一直沒有抓到什麽:“現在的天,好遠啊。”
奚柏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可還沒有說出口,就聽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林副將騎著馬跑過來:“溫將軍、溫將軍!”
溫竹立刻坐起來,眯著眼睛看向林副將。
林副將匆匆下馬,一時沒撐住跪到地上,聲音有些顫抖:“溫將軍,剛剛傳來的前線戰報說……說……老將軍戰死沙場。”
溫竹的身子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拽住自己的袖口:“你說什麽?”
“昨日……昨日西北戰事吃緊,援軍遲遲未到,老將軍寡不敵眾,就……就……”
溫竹再也沒撐住,直直地暈了過去。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天邊的餘霞仿佛燃燒的火焰一般。她一睜眼便看到了奚柏,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奚柏……奚柏……”
奚柏摸著她的頭:“不哭,阿竹。”
“我父親……父親他……”
“溫將軍戰死沙場,也不算辱了這一世英名。阿竹,不哭,我還在這兒。”
溫竹睜大眼睛:“可我不能去西北、不能為他收屍、不能守孝,就好像我當初不能讓他頤養天年……”
“不哭,”奚柏抹去她的眼淚,也沒有其他安慰的話語,“不哭了,阿竹。”
溫竹的眼淚終於漸漸停了。
奚柏遞給她茶杯,安撫似的問:“阿竹,你願意走嗎?”
07
六年前,奚柏曾問過這個問題。
夜裏的月亮又大又亮,映在地上的月光好似水波一樣。溫竹猴子似的爬上樹,坐在粗大的樹幹上蹺著腿看他。奚柏無奈地靠在樹下:“冒失。”
“你天天板著苦瓜臉,有什麽不開心的?”溫竹又倒吊在樹幹上,頭發被風吹著,恰好能撫過他的脖子,擾得一陣酥麻。
“當心掉下來。”
“沒事的。”溫竹笑嘻嘻地看著他。
“阿竹,你願意走嗎?”
“走?”溫竹倒是認真地想了想,“我當然想回涼州了。可是父親說皇上怕我們在涼州獨占一方,不打算讓我們回去了。你想去哪裏?”
“我想去哪裏……”奚柏似是笑了笑,“十四歲便被雙親拋棄,我還能去哪裏?”
“他們不是過世了嗎?這是拗不過命,並不是拋棄你。”溫竹很認真地看著他,“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我這麽頑皮,我父親卻也一直愛我。”
“溫老將軍一向嚴肅,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怕我自己活得不好,把什麽都教給了我。小的時候我想要什麽他就給什麽,夫子跟他告狀他也從來都不罰我。”溫竹掰著手指數,“總之很多很多事情啦。”
“是嗎?”奚柏看著月亮,漫不經心地回答她。
如今,奚柏問了她同樣的問題。
溫竹的眼睛裏還是滿滿的淚水,她的睫毛被淚水打濕凝在一起,卻也神色認真地回答他:“我不能走,父親的遺誌須得完成。”
奚柏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嗎?小的時候,傅伯伯說父親是愚忠。可我知道,父親是不願相信王上的薄情,也不願百姓們受苦受難。我溫家世代忠貞熱血,”溫竹捏著袖口,“即使王上一遍一遍把它涼透了,我也不能走。”
“我們溫家,一往無前,從不回頭。”
這個姑娘被溫老將軍教養得很好。她雖不通詩文、不曉得花箋小令是什麽,卻勝過這世上千萬種富有才情的女子。她是這世上最明亮的一抹陽光。
奚柏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了,阿竹。”
他知道,溫竹已經勸不動了。
好不容易等溫竹在抽噎中睡下,奚柏便出了營帳,早早候著的林副將走了過來:“將軍。”
“西北地區大捷,剩下的,可以收網了,務必三天之內拿下金陵。”
“是!”
等吩咐完之後,奚柏才抬頭看向這片蒼涼景色,神色平靜。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十四歲時師父便說他不像個孩童。他不信人性、不通人情,隻是孤僻地獨來獨往,直到溫竹的出現。
這個溫竹啊……
08
一切準備就緒後,奚柏離了營帳,去了敵軍的營帳裏。
他脫下一襲白衣,換上鎧甲,比旁人看起來仍要瘦削一些,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威嚴。他抽出腰側的長劍,指著麵前的城牆說:“今日攻下這裏。”
說完,他又閉上眼睛加了一句:“活捉溫將軍。”
“是,秦將軍!”
奚柏再睜開眼睛時,眼中情緒萬千,卻手起劍落,毫不含糊。
有林將軍做內應,再加上修養了一段時間,城門很快就被攻破了。城門剛一打開,溫竹已騎馬等著,她手裏握著溫老將軍親自遞給她的長槍。
長槍寒光一閃,溫竹便騎馬飛奔。
奚柏沒有動。
溫竹勒馬,停在他的麵前:“你是誰?”
“我是秦奚,宜國的大皇子。”秦奚絲毫沒有隱瞞。
溫竹也不驚訝:“傅伯伯什麽時候成了宜國的人?”
“很早。”
“奚柏,你騙了我。”溫竹平靜地說,她鮮少會有這麽平靜的時候,她總是大喜大悲、嬉笑怒罵,十分暢意,可她現在卻特別淡然,“書生是不會騙人的,你配不上名字裏的那個柏字。”
“是。”
溫竹重新舉起長槍:“來試試吧,看誰更厲害。”
最後還是這樣。
他們溫家,不投降、不認輸,隻戰到最後一刻。
秦奚繞過溫竹,策馬向前跑去,萬千將士怒吼,他再也聽不到溫竹的聲音。
他是宜國的大皇子,幼時多病,便被送去浮若寺調養身體,再回宮時便得知要隱姓埋名被送去南楚當細作。原本不該他去的,宜國養了多少死士,都比他的命更輕賤。最後父皇還是選擇了他,父皇說:“我獨信你,小奚。”
他不信死士,獨獨信秦奚同他的血緣關係。那時秦奚才知道,信任竟是這般重量。
南楚雖然奢靡無度,氣數已盡,但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宜國野心勃勃,早早就在南楚內部設下內應,又派秦奚過去把握朝綱。於是秦奚便在南楚活了將近十年,他沉默、孤獨、冷漠,像極了山上的柏樹,生長在崖邊,環境惡劣,卻又頑強。
溫竹便是照耀他的那一束光。
她愛躲在樹上,偷偷跳下來嚇他,可每次秦奚都能先發現她的身影,然後假裝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總是愛惡作劇,心思確實不壞。
若是沒有遇到她就好了。秦奚總這樣想,可是一想到遇不到她,心又會鈍痛。
最後又是屍體橫陳,漫天黃沙,枯木橫生,溫竹早就被摔到馬下,身上滿滿的都是灰塵。她終於笑了起來,似是解脫,又似是開心。
秦奚下馬,把劍收起來:“阿竹,同我回去。”
溫竹笑著,比殘陽要燦爛許多:“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夢到了生機勃勃的竹子,他開心極了,說這是大吉之兆,便給我取名溫竹。竹者,剛正不阿,絕不彎折。”
“我不負南楚,不負溫家,不負父親。”她將長槍對準自己,笑得開懷,“不管你信不信,我早就發現了。奚柏,在你同林副將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可是我不怪你。”
“再見了,奚柏。”
染紅最後一片黃土的,竟是溫竹的血。
他早該想到的,她怎麽會獨活?
09
秦奚出了佛堂,有飄揚的雪花落到他的鼻尖,涼涼的。
他看著自己的胞弟:“什麽事?”
“我知皇兄你怨恨父皇當初讓你去南楚,隻是也望你想想父皇的處境。此事凶險,隻有做到萬無一失,況且父皇也暗中派人護你周全,他這是重視你啊皇兄!”
“我不怪他,”秦奚的目光悠遠,“有人同我說過,天下父母皆是愛著自己的子女的。”
“那你……”
“我這是怪我自己,”秦奚轉身回到佛堂,似是不喜這冬日的陽光,“你不要再來了。”
他總是想到溫竹,這幾年。
因為總是想到溫竹,所以他格外不喜陽光,故而每日都躲在暗不見天日的佛堂裏,一句話都不說,然後一遍又一遍地夢到以前的事情。
這便是懲罰了。
當初箭在弦上,萬事俱備,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做,但他到底還是騙了溫竹。若非提前到溫竹帳中,又有林將軍裏應外合,他絕不可能這麽快攻破金陵。
她可真厲害。他喜歡的小姑娘就該這般厲害。
秦奚一直不肯將自己的愛意說出口,把所有的話在心裏嚼了又嚼,最終能說出來的卻隻有不哭。
不哭了,阿竹。我的愛意既不能為你遮風擋雨,避去全部苦難,也不能安你心神,助你夜夜安眠,我便不知我這愛有什麽用。它甚至是你苦惱的來源。
可我還是愛你,它笨拙又熱烈。
幸好,你接受了。
又到春日,浮若寺院中的梨花悉數開了,與金碧輝煌的寺廟交相映襯,十分漂亮。
因為美景出眾,又有貴族小姐日日前來求姻緣,梨樹上掛滿了紅色的錦條與錦囊,看著格外喜慶。
沒過多久,浮若寺來了一位老人。老人穿著不凡,看著很是儒雅,同小沙彌說了幾句話,便有一個穿著薑黃色僧袍的和尚匆匆跑來,衝他施禮。
“師父。”
“我還以為你不會肯見我。”傅太師笑著,“你瘦了不少。”
秦奚沒有答話,微風吹過,梨樹下便落了不少花瓣。
“孩子,你還沒有想明白?”傅太師歎了口氣,“她是個好孩子,必然是不會怪你的。”
“阿竹說了,不曾怪我。”
“這世上的是非對錯都是很難說清楚的,姻緣陰差陽錯,你又何必在這裏苛責自己。”
秦奚輕輕拂去自己衣袖上的花瓣:“師父,我隻是有些想她。”
“世上若是有佛能聽人的心願的話,也許會告訴她我想她。這是我唯一能同她說話的方式了。”
傅太師輕輕歎了一口氣。
春日的陽光正好,映照在梨花上,茂盛的梨花又到了花期,金陵許是又有人在舉行花箋小令,卻不再有個姑娘笑著揮灑豪氣。
她有一手好槍法,能舞得了鞭、耍得了劍,上了戰場便沒人能與她匹敵。
她是這個天下如豔陽一般的女子、如翠竹一般的女子,誰都不能同她相提並論。
她曾給了他最好的年少時光。
這世上的美好的事物大多難及且短暫,如金陵遼遠的天空,如春日瑟瑟的梨花,他最後也沒能留住。
奚柏書生傾慕溫竹小姐,像極了一個美好故事的開頭。
可是。
可是。
世間姻緣,大多陰差陽錯。
更新時間: 2023-07-12 1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