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戀人

張貼日期: 2022-10-28 22:10

分類:愛情短篇故事

熱河戀人

文/陳小愚

1.要不要複合

承德的夏天也熱得要命,天是陰的,烏雲濃厚。

沈荼住的民宿可以看到避暑山莊景點,也叫熱河行宮,熱河是流經整座城市的武烈河。

沈荼的父母陪大姑去殯儀館辨認遺體,她則沿著武烈河騎了半天的共享單車。

幾年前她來過一次,這個城市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傍晚回到民宿,大家都回來了,兩個警察正在詢問一些事情。

大姑昨晚才從福建趕來,舟車勞頓,但人頗冷靜地說:“離婚後十年沒跟他聯係過。”

躺在殯儀館裏的那具遺體是沈荼的前姑父,兩天前被人在武烈河下遊發現。

法醫鑒定死者體內酒精超標。

警方則在監控中發現,死者落河前幾天曾與人在武烈河大橋發生爭執。

監控中另外那個身影,被證實是沈荼的表哥,大姑和前姑父唯一的兒子,他失蹤了。

沈荼對前姑父沒什麽印象,隻知道他愛喝酒,喝醉了就打人。大姑和他離婚後,他離開福建回了承德老家。表哥那時剛高中畢業,在印度過間隔年,與世隔絕,三個月後回國。對於父母離異,他隻是淡淡地回應了一聲“哦”。

“嫌疑人”三個字讓民宿套房裏的氣氛壓抑,空調開得很低但仍然悶熱。沈荼透過落地窗望向山上若隱若現的行宮,想起久未聯係的前男友俞壘,他和表哥關係最好了。

“我哥有跟你聯係嗎?”

微信已拉黑,沈荼嚐試發短信問表哥的行蹤。電話號碼她仍記著,想忘也忘不掉。

“正要找你。”俞壘很快回複,“我馬上到承德,可以約個地方見麵談。”

從北京開車過來三個小時,不算遠。

晚上八點剛過,沈荼照著俞壘給的定位騎車過去,他早已在露天停車場等著。黑色車子打雙閃燈,駕駛座的車窗敞開,他戴著藍牙耳機在車裏看iPad,側顏堪稱鬼斧神工。

俞壘這個人,過去約會從來都是早到的那個,哪怕等沈荼等上兩三個小時也不覺得厭煩。因為太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在等人的時候他可能已看完幾篇晦澀難懂的經濟學論文。

分手兩年,他的人生越發出息了。

最近的還車點在五百米外,沈荼推著落漆的共享單車走過去,發現牛仔褲褲腳被車鏈油搞髒了一大塊。她騎了一個小時車,汗流浹背,異常煩躁。

“有什麽不能在電話裏說的?”沈荼盡力平緩心緒。

俞壘扭頭看沈荼,時間仿佛停滯了幾秒,他收起iPad,打開車門下車。

身高腿長的俞壘站在個子嬌小的沈荼麵前,令她有種壓迫感和幻覺:到底是生活如意順遂讓他長高了,還是現實磋磨難挨使她變矮了?為何他看起來比從前高大?

無風,燥熱,她仰頭看他:“知道我哥在哪裏嗎?”

俞壘點點頭,那不管何時都很冷漠的麵孔上少見地展露笑容,說:“知道,但我答應他不能說。我還答應他會好好照看你。”

一道閃電在天邊劃過,像司刑的神明狠狠地抽了暗夜一鞭子。在短暫的白光中,俞壘化身神明般無聲地走近沈荼,俯身在她耳邊說:“要不要複合?”

莫名其妙!沈荼目瞪口呆,趁著天未落雨,騎車逃離。

用力蹬車令她臉紅心跳,那句“要不要複合”令她心亂如麻。

2.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

到底還是被暴雨趕上了。

回到民宿,沈荼像被泡過的茶包,從頭到腳又濕又沉。

眼前的景象則令人錯愕。套房裏,俞壘像擁有瞬間移動能力,正坐在沙發上與沈荼的父母及大姑交談,旁邊有位女警則在安撫大姑。

警方找到其他監控,證實人是喝醉酒失足跌落武烈河的,表哥與前姑父的死沒有直接關係,已經排除他殺嫌疑,讓沈荼的大姑節哀順變。

聽說姑父的死與表哥無關,沈荼鬆了口氣。

“那我兒子呢?他在哪裏?總得讓他回來處理他爸的事情啊。”大姑說。

警察看向俞壘:“這你就要問他了。”

俞壘淡定地坐著,露出禮貌又欠抽的笑容:“我不能說。”

小時候,表哥也常離家出走,跟表哥關係最鐵的俞壘被家長老師們圍住,連哄帶勸,哪怕俞父俞母手操棍棒混合雙打也不能讓他屈服,說出表哥的下落。

“我隻能告訴你們他很好,他說不參加葬禮。”俞壘說。

人總是很難相信別人所說,必須親眼見到才能說服自己。等俞壘離開後,沈荼的父母和大姑圍過來,把對俞壘的火力轉移到她的身上。

沈母精明地安慰大姑:“不怕,我們有阿荼。”

“阿荼,你去問。”他們把沈荼推出房間,全然沒注意到她渾身還濕漉漉的,大有不問到表哥的下落就要跟她斷絕關係的架勢,還不忘丟下一句,“問不到別回來。”

從小到大,每當表哥離家出走,俞壘咬緊牙關不肯說出表哥的下落,大人們就會派沈荼出場。

“誰讓俞壘那小子怕你呢,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

他們不知道,小孩子的害怕總是會隨著長大成人消散的。俞壘早就不怕沈荼了,相反,她現在有點怕他。上次分手時她對他那麽過分,他這個天蠍座應該會很記仇。

沈荼像個水鬼一樣站在酒店的走廊裏,無可奈何地走到隔壁客房。

俞壘的離開不過是在同一家民宿訂了隔壁的套房,她隱隱覺得他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遲來的懲罰正在等著她。

門開了,沈荼看著俞壘那張春風得意的臉,連打三個噴嚏。

“我洗個澡。”她衝進去,不管不顧地進了浴室。

沈荼泡在浴缸裏,像魚一樣露出半張臉吐著泡泡,皮膚被泡得發皺。她不想繼續穿那身濕衣服,然後就聽到俞壘在外麵敲門。

“幹淨衣服我問你媽拿來了,放在浴室門口。”

出去時俞壘不在房裏,茶幾上擱著一杯外賣的熱檸檬紅茶。

沈荼坐在鬆軟的沙發上,吹著冷氣喝著暖暖的紅茶,心想:真可怕,兩年不見,俞壘洞察人事的能力隻增不減,待人越發細致體貼。他沒有女人追,這不科學。

窗外的大雨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隔著厚重的窗簾也能聽到雨如瀑布衝刷玻璃的聲音。

然後那個小孩就來了。

蹲在靠窗簾的牆角,渾身濕漉漉的,埋著頭,盯著藍色地毯,水滴從額頭往下滴落。她光著的上半身瘦骨嶙峋,皮膚灰青,眼睛又大又黑,吞沒了光線。

3.俞壘能驅邪魔

這麽些年了,往往沈荼以為她能適應那個小孩,她又會以沈荼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

沈荼以前看那部威爾·史密斯父子主演的電影,講一種以人類的恐懼為食的怪物,隻要不再恐懼,就能打敗怪物。結局當然是怪物被打敗了。

“心無恐懼,則無所畏懼。”

現實的恐懼像個深淵,沈荼覺得自己是在深淵壁上爬行的蟲子。心理學上有種係統脫敏法,使患者逐漸接近恐懼的事物,以達到消除恐懼的目的。沈荼當然不像以前那麽害怕,偶爾她還會朝小孩招手。小孩既不靠近,也沒消失,最近出現得越發頻繁。

刷卡進門的響聲傳來,俞壘拎著塑料袋,把雨傘掛在玄關的櫃子上。

沈荼看他一眼,再回頭,小孩消失了。

沈荼吃著俞壘買的艇仔粥,知道他不可能說出表哥的下落。

吃飽喝足後,她躺平在沙發上,說:“今晚我就睡這兒了。”

俞壘雙手環胸看她,冷靜得有些過分,嘴角噙著笑意:“可以,不過明天你得改口。”

“什麽?”沈荼閉上眼,不得不承認,俞壘能驅邪魔。

俞壘悠然地道:“你今晚睡這兒,明天出了房間門,再跟別人提起我,前男朋友得去掉前字。我得對自己的清白負責。”

嗬,沈荼差點被自己的呼吸嗆到,打了個挺坐起來:“我走就是。”

走到門口,俞壘在後頭有些擔心地問:“阿荼,你是不是還會看到那些幻象?”

沈荼沒回答,回隔壁房間去睡覺。沈母和大姑追問結果,她攤開雙手,無可奈何:“我現在對俞壘沒用了,他嘴巴緊得跟捕獸夾似的。”

一旦夾住承諾,他就絕不鬆口。

大三那年,兩個人剛交往,白天埋頭苦讀,夜晚牽手在校園散步,隻恨夜晚太短暫。有一天在散步,沈荼的手鏈丟了,那是奶奶去世前在靈隱寺求的,高僧執鏡開過光,求來為沈荼驅邪逐魔的。

夜深,下雨,俞壘先把沈荼送回女生宿舍,承諾一定會幫她找到。

沈荼睡不著,到宿舍的陽台散三伏天的悶熱,就看到俞壘彎腰駝背,打著手電筒冒雨在校道上找手鏈。她整夜沒睡,他找了一整夜。

手鏈找到了,俞壘也病倒了,高熱好幾天才退。

“丟了就丟了,不是還有你嘛,你能辟邪。”沈荼沒良心地說。

俞壘品學兼優,連續三年被評選為校草。他從不認同,被人叫校草也會很惱火,但架不住招女生喜歡。沈荼的寢室就有女生喜歡他,她們心疼俞壘,私下不解俞壘看上了沈荼什麽。

她脾氣古怪,獨來獨往,偶爾行事瘋癲,敢在課上質疑權威老教授,去聽學校請來的某知名作家講座,當麵指出作家言語歧視女性,令滿堂愕然。

偶爾她會自言自語,說些瘋話把別人嚇著,大學四年沒交到一個朋友。

她從小就認為,身邊有俞壘一個足矣,他從不會丟下她。

4.把你種在我的視線裏

小學報到時,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念到沈荼和俞壘的名字,不禁笑出聲。

“鬱壘神荼,家長可真會給你們倆取名字,兩個門神嘛。”

沈荼很喜歡班主任,她是極少數讀對她和俞壘名字的人。

兩個人名字的由來也有著頗神乎的舊事。

當年沈母和俞母同一天生產,逢轟雷暴雨的天氣,沒有多餘的產房,接生醫生也僅有一位。醫生往產房裏多添了張床,兩位產婦同時生孩子,也同時難產。

沈荼的奶奶迷信,讓沈爸爸和俞爸爸一人持斧,一人持棒站在產房門口,說是斧砍邪祟,棒打瘟神,護佑兩家順利生產。後來孩子順利出生,沈荼的奶奶給兩個娃取了兩個門神的名字。

沈荼額頭上有塊指甲蓋大小的淡粉色胎記,奶奶說,那是惡鬼索命沒索成留下的印記,須用硬點的名字來壓一壓。但沈荼是從五歲才開始出現幻覺的,常做噩夢,驚醒啼哭。

篤信科學的父母才不理會沈荼奶奶的迷信,他們在沈荼第三次出現幻覺時,帶她去上海看精神科和心理科,躺在蛋殼一樣光滑的機子裏照腦袋。

醫生們得出結論,她腦袋裏某些神經過於活躍,異於常人。

奇怪的是,隻要俞壘在身邊,沈荼就不會“看見”那些“東西”。

她開始黏他,死纏爛打,威逼利誘。

最開始俞壘不是怕沈荼,而是討厭她,他從未見過她這麽沒臉沒皮的人。七八歲的年紀,她就能說出“我想把你種在我的視線裏”這種驚天動地的話。人人都說她腦子不正常,他深以為然。

兩家關係好,沈家家長不在家時,沈荼就去隔壁棟的俞家吃飯。吃完飯,俞壘還要送沈荼回家。因為有一次下樓時,沈荼盯著樓道底層的暗角,中邪似的大喊大叫,直至俞壘出現。

後來兩個人交往了,俞壘問:“小時候你為什麽說要把我種在你的視線裏?你那個時候就喜歡我?”

沈荼一本正經地道:“不是,為了驅邪,你出現的時候我不會看到亂七八糟的東西。”

俞壘氣得要命,他常常懷疑她跟自己交往隻是為了辟邪。

這種懷疑不是毫無根據的,他們的戀愛活動除了散步,僅限牽手和蜻蜓點水的吻。

交往數月後,沈荼開始監督俞壘鍛煉身體,每天晚上的散步活動變成風雨無阻的跑步。

半年時間,俞壘跑出了健美的青蛙腿和六塊腹肌,他像古時候等丈夫掀紅蓋頭的小媳婦一般,等著沈荼檢驗他的鍛煉成果。

不過沈荼對他的腹肌無動於衷。

她一本正經地說:“你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千萬別死在我前頭。”

俞壘生性冷靜自持,第一次甩手走人,他是真的被氣得不輕。

5.戀愛正濃時

分手是俞壘提的,他們的第一次戀愛維持了八個月,他覺得自己更像被分手的一方。

才剛分手,俞壘就被他們金融係的係花瘋狂地追求。

那段時間,表哥在沈荼的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寫修仙誌怪小說。那些沈荼看到的“東西”全成了表哥的靈感,他靠寫小說賺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分給沈荼不少稿費。

周末,表哥常在房子裏開party,呼朋喚友去玩,通宵達旦狂歡。

表哥請了個做川菜很好吃的阿姨,沈荼常過去蹭吃蹭喝,也常看見俞壘。客廳裏放新褲子樂隊的歌,表哥的朋友們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但音樂一響,群魔亂舞,很快便熟絡起來。

有個大夏天穿靴子的男生叫阿凱,披著柔順的長發,對別人愛答不理的,但喜歡跟沈荼聊天,從托爾金的《精靈寶鑽》聊到福柯的《性史》。他說做人要鬆弛,他相信沈荼看到的那些“東西”,他說:“我也能看見。”

新褲子退場,齊柏林飛艇樂隊上場。音樂炸耳,聊天不輕鬆,每說一句都要湊近對方的耳朵。沈荼能聞到阿凱柔順長發的香味,她想問他用什麽洗發水。

可她開口就變成:“你怎麽對抗它們?”

阿凱聳聳肩:“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辦法,隻能活著,好好活著,努力去愛。”

“愛那些東西?”

“當然不是,要愛你想愛的。”

沈荼眼角的餘光瞄到角落的沙發,俞壘坐在那兒同係花聊天,唇貼著耳,女生笑得像朵盛放的花。帥哥美女,賞心悅目。

“你還好嗎?”阿凱伸手在沈荼眼前揮了揮。

手指變成五條黑蛇,“嘶嘶”著撲麵而來。

沈荼往後退,太急,腳被絆了一下,直挺挺地往後倒,砸得後背火辣辣地疼,半天沒能起來。

人群圍過來,腦袋挨挨擠擠地看沈荼,在昏暗的光線中像是要融化了。

“讓開。”

俞壘擠進人群,當他的臉出現時,沈荼的視野逐漸清晰,她朝他伸出手。

他一把攥住她,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像拖出溺水之人,逃離那棟烏煙瘴氣的房子。

學校附近的24小時便利店,店裏在播楊千嬅的《勇》。沈荼和俞壘坐在長椅上吃泡麵,聽千嬅唱:“望著是萬馬千軍都直衝,我沒有溫柔唯獨有這點英勇……”

吃過泡麵,天亮了,就著第一抹照到對麵高樓的晨光,他們接了個吻,開始第二次交往。

俞壘雖還耿耿於懷,但他發誓不再問那個問題。

表哥看不過去,問沈荼和俞壘:“你們同一天出生,天天見,二十年了,不知道膩啊?”

他們兩個人正膩在表哥那棟房子的沙發上,玩手指鉤手指的幼稚遊戲,看誰能鉤住誰的手指不掙脫,嘻嘻哈哈,戀愛正濃。

沈荼囑托表哥:“千萬別告訴我媽。”

俞壘補了一句:“還有我媽。”

他們第一次分手後,沈母和俞母吵了一架,已經許久不往來了。

但暑假回家發現,兩家女主人又和好如初,一起逛街打麻將了。她們體諒“分手”的兒女,有飯局會分開喊沈荼和俞壘,導致沈荼和俞壘私下像特務碰頭,夜深人靜時溜出家門,在小區涼亭裏喂蚊子聊天,交換論文意見。

沈荼確信,俞壘是她的專屬門神。在那之後有一段時間,她能像正常人一樣看這個世界。她小心翼翼,不再惹他生氣,變得乖巧順從。

6.結束得無聲無息

表哥賺夠了錢,也寫膩了小說,他把房子退掉,背個包又開始徒步了。

他不是一個人,他和阿凱一起。

大四了,各種事情紛至遝來,光論文就已經很折磨人。

沈荼偶然從沈母和俞母的電話聊天中得知,俞壘正在為出國讀研做準備。沈荼不是沒察覺,她早就在他房間裏發現了一張斯坦福大學胡佛紀念塔的照片,他貼在書桌前很多年。

沈母將手機開擴音,聽俞母在那頭說:“但他說不想去了。”

表哥和阿凱發來川西的美景,令人垂涎的雲和山,兩個人曬得很黑,頭巾蒙臉像恐怖分子。

論文答辯結束當天,沈荼給家裏人和俞壘發了出遊消息,坐飛機去了成都。

她沒找表哥和阿凱,走自己的路,每天準時報平安。她夜宿荒野和廢棄的寺廟,跋山涉水,隻有在想起俞壘時,那些“東西”才會襲擊她。

兩個月後回到家,俞壘已經去了美國。

他們的第二次戀愛持續了四個月,結束得無聲無息。但沈荼覺得這次更像初次失戀,她能看見大片的雲像碎裂的牆垣,從頭頂塌落,落在地上變成黑煙,遮天蔽日。

再見已是四年後。

沈荼換第四份工作,新老板像行走的雞血注射器,見人就想打上一針,還會拍著沈荼的肩膀說:“你不年輕了,別天天學人躺平,得加把勁,生活是很好玩的。”

沈荼覺得惡心,因為他引用了她喜歡的汪曾祺的話。

周末回家,沈母會說:“上司都這樣,沒有一個上司不讓人嫌的。”

俞母說:“我家俞壘現在自己當老板,不用受那些氣。”

俞壘半年前從國外回來,開了一家理財工作室,做得風生水起,沈荼表哥也是他的客戶。

表哥有兩部小說賣了影視版權,電視劇拍得很難看,表哥禁止大家談論,誰談和誰絕交。他和阿凱靠著版權費滿世界跑,去肯尼亞看野牛去了。

沈荼則被沈母和俞母拖去餐廳吃飯,等著遲遲未到的相親對象。用沈母的話說,“認識一下”不是什麽吃人的事情,但來的人是俞壘,沈荼著實有點愣怔。

四年未見,他越發精神帥氣,頭發往上梳露出好看的額頭,鼻梁上架細框眼鏡。原本看著挺斯文的,但見著沈荼時,他嘴角的那抹冷笑平添一點敗類的意思。

沈荼呢?穿舊牛仔褲,踩舊德訓鞋,襯衣穿了一整天皺巴巴的,不施粉黛,頭發用個玳瑁在後頭鬆鬆垮垮地夾著,每日被現實與魔幻折磨得蒼白而憔悴。

盡管如此,她知道自己也是美的。

俞壘當然不是沈荼的相親對象,俞母的同事帶來一對龍鳳胎兒女,俞母喜歡那對龍鳳胎裏的女兒,兒子則要“順便”介紹給沈荼,說是要好事成雙。

才上了涼菜,俞壘就被一個電話叫離席,之後他走進包間對沈荼說:“走,去醫院。”

7.雪人在發抖

去非洲前,阿凱已確診胰腺癌晚期,回來開始化療,輾轉幾家醫院,依然惡化迅速。

阿凱住院期間,表哥全程陪護。

表哥出名後,姑父找來要了幾次錢。他對表哥支付阿凱所有的醫療費用,以及分給沈荼大半稿費感到不滿,來索取得更多,還在醫院裏鬧。

向來冷靜的表哥朝姑父大吼:“我的錢,我愛怎麽花怎麽花,你管不著!我已經立了遺囑,如果哪天我死了,我的錢你一分也撈不著,我全給阿荼。”

姑父轉而糾纏沈荼,威脅要打官司。沈荼在他身上看到灼傷的痕跡,姑父發怒時那些灼傷就像是火山噴出的岩漿,炙熱灼人,醫院走廊的地板發出碎裂的聲響。

俞壘及時擋在沈荼麵前,世界才恢複正常。他淡定清晰,有條有理,幾句話便逼得姑父潰敗下來。沈荼的手被俞壘扣住,往阿凱的病房走。她回頭時,看到姑父像攤爛泥般癱在地上。

那是他們見阿凱的最後一麵,幾天後忽然下了一場大雪,阿凱在城市變得最純淨時離開。閉眼之前,他扭頭看著窗外的大雪說:“好想堆雪人啊。”

雪下了幾天,十幾年未見的大雪,小區樓下積雪及膝。

雪小些時,沈荼獨自去樓下堆雪人。

“需要幫忙嗎?”俞壘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

風霜雨雪,仿佛與他無關,他從容又淡定。

雪人堆好,沈荼想起小時候也曾下過一場能堆雪人的大雪,那時她問俞壘:“你說雪人會冷嗎?”她能看見雪人在發抖。

俞壘當時隻有九歲,他說:“會的,因為它害怕消融。”

沈荼的臉因堆雪人而凍得通紅,俞壘脫下他的手套,把手搓熱了捧住她的臉,再解下自己的圍巾圍在她的脖子上。在她還沒有任何表示之前,他又脫掉外套,披在雪人身上。

雪人不發抖了,世界也不發抖了。

俞壘捧著沈荼的臉說:“任何時候,你做你自己,我做你的守門神。”

他低頭吻她,他們第三次交往。

到了夏天,沈荼辭掉工作,陪俞壘去承德出差,順便避暑。

俞壘忙於工作時,沈荼就一個人騎車沿武烈河遊蕩。然後她遇到姑父,他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像大山一樣移過來。他威脅她說:“把你表哥的稿費給我,不然我就毀掉你的生活。”

那個小孩突然出現,站在姑父身後,又分裂出無數個,濕漉漉的一群,睜著隻有眼珠沒有眼白的眼睛盯著沈荼,沈荼丟掉車子沒命地逃。

盡管那些小孩麵目全非,但沈荼能認出她們,她們是她,五歲的她。

有人說,小孩子記不得五歲前的事,但沈荼記得很清楚。

天很熱,她在姑姑家玩累了,躺在床上睡覺。迷迷糊糊中姑父靠近,說她渾身汗濕了,帶她去洗澡。她在浴室裏,看著姑父變成一條正在蛻皮的蟒蛇,那是她第一次產生幻覺。

表哥看到了,他看著自己的父親慌張逃離,把差點溺死在浴缸裏的沈荼撈起來。

“阿荼,我一輩子都欠你。”表哥失蹤前給沈荼發了這條信息。

沈荼沒跟俞壘打招呼,行李也不收,一個人離開了承德,不讓任何人找到。

俞壘回到酒店很生氣,他極力克製著,惱怒變成哀愁,那哀愁也很快淡去,變成憐惜。他發微信給沈荼:“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如果你覺得這樣更舒服,我沒關係,這不是誰的錯。”

他們第三次分了手。

8.我想繼續愛你

沈荼看著民宿窗外的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又想起俞壘那句“要不要複合”。

他到底有什麽魔法能堅持到如今?她到底又有什麽好的,能讓他堅持到如今?

俞壘正在辦理退房,他要離開了。

沈荼感到莫名焦躁,她對大姑說:“我有辦法叫表哥回來。”

不管表哥能不能收到信息,她還是給表哥發了:“我決定講出來,我需要你給我作證。”

她把五歲那年發生的事情,編輯了一段長長的文字發給俞壘,告訴他,她幻覺的源頭。

末了,她又發揮了一點過去死纏爛打的勇氣,給他發了幾段語音——

“你從來不在我的視線裏,你在我的心裏。

“因為你的存在,我覺得自己沒有那麽糟糕,這個世界也沒那麽可怕。

“我可能永遠不會好,要永遠與魔幻現實做鬥爭,但我想繼續愛你,不躲不逃。”

信息或許能秒達,但沈荼等不了了,舊世界正在崩塌,想將她吞噬。

房間在晃動,地板裂開好大一條縫。在坍塌之前,沈荼奮力躍起,跳過那條裂縫。

門已在身後坍塌,她爬上窗戶,翻身跳了下去。

她聽到她媽媽在後頭驚呼:“我的天哪!”

萬幸房間在二樓,也萬幸樓下有草坪,但沈荼還是摔疼了屁股。

她耳鳴目眩,坐起來時,馬路對麵的俞壘正奔過來,長腿奔跑如飛。

俞壘本來在等網約車,他剛收到沈荼發來的信息,心潮澎湃。

信息還沒看完,他就看見沈荼從對麵民宿的窗口跳下,他的心在她縱身一躍時也跟著急劇下墜。他奔到她麵前,見她無恙,心才平穩落地。

你這是幹什麽?你不想活了嗎?

這些話俞壘沒能問出口,他怕問出口時自己的心會碎。他極力克製著,上前扶起沈荼,仔細檢查,一遍遍詢問她哪裏疼。

“腦袋呢?”

“腰背呢?”

“腳踝呢?”

“不疼,我不疼。”沈荼興奮地抓住俞壘,緊緊地抓住他,不鬆手。

在抓住俞壘的那一刻,那種地震感平息了,耳鳴目眩也消失了。

她熱淚盈眶:“你看,我終於到你的世界來了。”

這次,她絕不逃跑。

更新時間: 2022-10-28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