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01
唐知一早就看見那位老先生了,在早晨永樂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裏,在穿著白背心、藍褲衩,手裏拎著豆漿、油條和小蔥的老大爺當中,他的衣著、神態乃至步子都帶著一種不相宜的鄭重。
他年輕時想必十分英俊瀟灑,唐知心想。她再看了一眼老先生,吃掉了最後一口鮮肉包子,轉身進了店裏。
唐知開著一間小小的古著店,賣她自世界各地搜集來的古董衣,多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初的各類奢侈品大牌。為了開這家店,唐知辭去了服裝公司的工作,賣掉了正供著的一間四十平方米的公寓和一輛小甲殼蟲,去跟人合租。因此唐知甚愛這間店,這是她的放棄,是她的全部,是她孤注一擲終於實在的夢想。
為免店裏有奇怪的氣味,她每天都站在門口吃早點。雖然顧客多在下午來,早晨一般並不會有什麽人。今天卻反常,不過三五分鍾後,店門口的銅鈴輕響,有客人來了。唐知看看時間,九點零五分,幾乎可以說是開店以來最早的一位客人。
是那位老先生。他手持一張字條和一本書,極有禮貌地問:“請問雜誌上的這條裙子是自這裏借去拍照的嗎?”
他將手中的雜誌翻開,遞到唐知眼前。
是的,沒錯,是一條不知名的裙子,極淺的粉色,薄而層疊的裙擺。日常穿會覺得稍浮誇,又無大牌加持,唐知全憑個人興趣買下,入手有一段時間了,一直沒賣出去。倒是適合拍雜誌,上個月有時裝雜誌編輯做複古專題過來選衣,將它挑走,把拍好的圖片發給了唐知,好看得很,卻也並未促使誰買走它。
老先生提出要買下,他似乎很迫切,甚至都沒有提出先看一眼實物。
唐知想,這是很慈愛的祖輩了,買下這條裙子多半是因為孫女喜歡。雖然老先生沒有要求,但照慣例,唐知是要將衣服向顧客仔細展示的,何處有破損、何處有難以去除的汙漬,都得一一講明。她自後排鐵架上取來裙子,輕輕拉起,對老先生道:“裙子上有兩處瑕疵,一處是腰部曾經撕破過,有明顯的手工補過的痕跡,還有一處是裙子本身……”
“是。”眼前的老先生神色微動,“裙擺最下方有一處花紋與其它地方有細微的差別。”
銀色絲線與白色絲線的差別真的很細微,絕不可能從雜誌圖片上看出來,可老先生卻知道。唐知明白,他與這條裙子一定有淵源。
“當年做這條裙子時,預算十分有限。”老先生訥訥地道,“敏儀本不肯將就,我同她說,算啦,就這樣好了,沒有時間再等了。”
02
“當年”是什麽時候?年輕人聽來便覺得有一筆陳年舊賬要翻起。隔著煙和塵,隔著電車鈴和汽笛聲,隔著任劍輝白雪仙的《帝女花》《紫釵記》,倏地回到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的人也還年輕。1962年的邵氏片場,幾乎人人都叫得陳紹光一聲“後生仔”。不是沒有比他年輕的,但人家的資曆要老過他許多。那時他剛從南國演藝培訓班出來,懷著今後要當大導演的理想做著劇務,給劇組裏的人訂叉燒飯,和燈光師一起抬打光板,或者去服裝組借衣服。
那時一套戲服許多人穿,昨天才在一部戲裏套在員外家的小姐身上,今天便由俠女穿上走天涯。若是漂亮精良、上鏡效果好的衣服,更是組組都搶著要。陳紹光初出茅廬,又有些靦腆,常借不來導演想要的搶手的衣服,他跟的鄭導又是個暴脾氣,因此陳紹光被罵得臭頭是常有的事。
那日片子要拍重頭戲,女主角拜師苦練十餘年,放棄情愛,終於手刃仇人,大仇得報。鄭導叫陳紹光去借一件淡藍白邊的群衫,特地說隻能借這件,顏色淡,到時紅色噴上去才有對比,更有衝擊力。
“我知道你指望不上,昨天已提早同服裝組的如姐講好了,你直接去拿就可以。這要是還借不到,你也不必回來了。”女主角近來生情變,不太配合,鄭導拍得焦頭爛額,常借著罵陳紹光來出氣。
陳紹光去了,可如姐卻說衣服被另一組給借走了。
“鄭導說他一早同你講好……”
如姐吃驚地瞪圓眼:“什麽叫講好?紅口白牙嘴皮子一碰的事情,我以為他開玩笑呢。哪次新做好一件衣服,沒有五六個導演跑來說要留給他們的?誰先來借才算數。你如果要,明天早晨六點來排,肯定是你的。”
當然不能等到明天了。陳紹光問衣服是哪組借走的,他去向他們借,如姐不答。他隻得站在那裏,搜腸刮肚,從他本就貧乏的甜言蜜語詞庫裏找出幾句好話來說給如姐聽。他話說得笨拙,遠不如別人自然真誠,如姐聽了隻是冷笑。
一旁的服裝架後突然伸出一隻手,舉著一件淡藍的裙衫問:“後生仔,是不是這件?”
陳紹光轉移開眼去看,手的主人端坐在一張高凳上看著他。她的短發發尾蓬起來,更襯得那張蜜色的臉隻有小小的一張。
“林敏儀!你搞什麽?”如姐在一旁變了臉,聲調高得陳紹光都嚇了一跳。
但林敏儀不以為意,帶著一點戲謔的笑說:“衣服那麽多,我以為如姐你記錯了,正好看見,就拿給他。怎麽,難道是如姐你不想給?”
一時無人出聲。陳紹光想要道謝,林敏儀衝他擺擺手道:“你快回去吧,耽誤這麽久,鄭導肯定要罵人了。”
當然是罵了,罵他謀殺大家的時間,罵他浪費米糧,罵到動真氣處幾乎要擲杯子來砸陳紹光。可陳紹光卻並未像從前每次被罵那樣低頭紅臉,他隻是將臉微微背向導演,帶著一絲幾乎不能察覺的、出神的、遊離的微笑,想起忽然冒出來的那張臉。她的眼睛是大還是小,眉毛是濃還是淡,他全然不記得了,或者說他剛才因為太激動也根本沒看清。但是沒關係,陳紹光已經決定了,今天放工後就去找她,補上剛才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謝謝”。
03
陳紹光去還裙衫時林敏儀不在,有人告訴他林敏儀去另一個劇組送衣服了。
“是如姐給她難做,好大一車衣服,本來那組的劇務可以來推的,可如姐說不用跑一趟,讓敏儀去送。”那人認出陳紹光就是上午的那根導火線,小聲地同他講。
陳紹光想去找她,幫她推那一車衣服,卻不知她走哪條路線,隻得在服裝庫的房門口等。林敏儀應該去了很久吧,陳紹光想,因為最初等待時,他隻是想對她說一句“謝謝”,可站得略久了,他想,除了一大車衣服,她應該還受了別的委屈,也許自己該請她喝杯東西,或是吃一頓飯。
林敏儀隨著鐵皮小推車的“哐哐”聲一起出現,陳紹光迎上去時她顯得有些疑惑。
“林小姐,早上多虧你幫我,我想謝謝你。”陳紹光出聲道。
“啊,是你。”林敏儀這才記起,腳步卻沒有停留,仍推著車向庫房裏走,“很小一件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陳紹光趕忙跟上,說:“早上要是沒有你相助,今天導演就不會再留我在組裏了。我好不容易才能進到片場,所以我真的很想謝謝你。”
大概他說得實在是真心實意,林敏儀放慢步子看了他一眼,笑道:“真的不用,我一早就看不過王品如欺負人,憑借早進來一些年就亂來。早上那件衣服,什麽按順序、早上六點排隊,都是她亂講的,她不過是想留著借給私交好的劇組罷了。平時吃過、喝過人家的,又怎麽會肯按規矩給你。早上如果不是你,換了是別人,我也一樣會出聲的。”
“但對我來講不一樣,林小姐,給個機會讓我感謝你吧。今天、明天,或者隨時,你想吃什麽,我請你。”
“後生仔,我不是同你講客氣,我不住在片場宿舍,每天都要趕時間搭小巴回市區,又要照顧家人,不得閑慢慢吃喝。”
再堅持下去便似騷擾了,陳紹光因此住了嘴,隻是走近一步,幫她推那輛鐵皮推車,問:“那你明天還需要再推過去嗎?我早上可以過來幫你。”
林敏儀笑起來,她一笑,就讓陳紹光想起燈光下的蜂蜜,琥珀色,流動著,透明的,帶著淡淡的甜。她說:“喂,後生仔,心善沒有錯,但滑頭也沒有錯,性格不要那麽軟,在片場太老實是會被人欺負的。”
在片場滿場飛的“後生仔,要八杯凍檸茶,趕快,馬上”“阿光,道具再不到你就去吃屎啦”的聲音裏,頭一次有人替他想。
04
陳紹光終於慢慢習得一點片場的生存之道。他還是老實不夠滑頭,話少不夠嘴甜,但他勤力、細致又體貼,與人相處得很好。空閑時,大家在片場交流各自行當的心得,或是隨意聊聊八卦,陳紹光就是在閑聊時聽到同事們講最近片場外麵不太平。
“昨天有兩名女演員乘小巴出去,聽說碰到了變態尾隨。”
“似乎是的,我也聽到近日片場附近有鹹濕佬。”
在一片嘈雜聲裏,陳紹光想起了林敏儀。她說過她不住宿舍,每日都要搭巴士回家。他看看表,已經到了收工時間,晚上他原本買了一張電影票,要去看新上的荷裏活的片子。但眼下那張淡黃色的被他捂在兜裏一整天的票對他來說沒有吸引力了,他一路跑出片場,去到附近的小巴站,站在站台上等。遠遠地看見林敏儀過來了,他便先上了駛來的小巴,站在車尾,看著她上車,靠窗坐下,從包裏拿出一本書來讀。
真是好長的一條線路,空氣悶熱得很,陳紹光熱出一頭大汗。車裏的人上上下下,其間也有空位,但陳紹光不敢坐,怕坐下後會看不到舉動奇怪的人,又怕自己太累會打盹。巴士自郊外經過鬧市區,又行到僻靜處,林敏儀終於起身下了車。
陳紹光跟下車去,這條路兩旁皆是樹蔭,天光已經很暗了,幾盞路燈隱在樹裏,人成了模模糊糊一團影子。
林敏儀每天自這裏回家,當真有點危險。陳紹光四下打量,心中想,不如以後都暗中護送她回來。等他在心中打定主意,轉頭再看時,前方的林敏儀已經不見了。
陳紹光心一緊,急忙向前追去。他沿著坡道跑下去,剛轉了個彎,一個皮包當頭打來,正敲在他的額角。八九分痛加上猝不及防,他捂著頭停在原地,那個包眼看著又要砸下來,對麵的人卻突然住了手。
“後生仔?”林敏儀抓著包站在他麵前,“你在這裏做什麽?我還以為是跟蹤狂。”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為免對方真將他當成跟蹤狂,陳紹光還是如實地說了。林敏儀憋不住笑起來,又有點過意不去,走近一步,踮起腳看了看他的額頭:“哎呀,腫起了一個包。”
陳紹光摸摸頭,說沒事,但林敏儀堅持帶他去診所上藥:“好近的,周醫師技術好,收費又便宜,我小時候跌傷了都去那裏。”
她帶著陳紹光轉過兩個小小的彎道,與剛才的那段林蔭道截然不同的街巷出現在前方。
擁擠。唐樓一棟又一棟地連在窄路兩邊,還有住戶自搭出的塑料棚屋,在天台上露出或白或綠的一角,大大小小的招牌塞滿天空的每一個空隙。林敏儀一路打著招呼,帶著陳紹光上樓梯穿走廊,最後停在二樓一間門口掛著“周氏診所”白底紅字塑料牌的住屋門口。
診所雖曲折難尋,但裏麵等待的病人卻不少。待陳紹光包紮完走出樓道時,天已經全黑了,街上密密麻麻地亮了燈。陳紹光隻覺自己這趟行程十分可笑,他同林敏儀道了別,轉身往回走。這條街走到盡頭,燈光漸漸暗了,待再拐一個彎,就到了巴士站。陳紹光心裏生出一點淡淡的悲愴,做場記,不如其他人那樣左右逢源;執導筒,更不知是何時才能實現的事;想護送女仔回家,也是這樣讓人哭笑不得的結果。他究竟能做成一點什麽呢?
“喂,後生仔。”他聽到背後有人叫他,遠遠地,帶著一點喘氣,聲音越來越近,“後生仔,你肚子餓不餓?回去還要那麽久,不如吃完飯再回去啊。”
他們一起去吃了燒鵝飯。小小的店麵擺不了幾張桌子,他們便坐在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有熱度的風吹來,在這陣晚風裏,陳紹光終於有機會認真地向林敏儀介紹自己。如果是在他完全清醒時,他會覺得自己說得有點多了,可風裏的燒鵝味有些醉人,令他在不知不覺間說了許多。他跟她說起他原本規規矩矩按照父母的意願選了大學的專業,待讀到畢業就該老老實實去上班。可讀到第三年時,他有事去到鑽石山,路過了半山腰上的大觀片場。
“我向來中意看電影,不開心了,去看一部喜劇心情就會好;很傷心,但大家又都講男仔不能輕易掉淚時就去看一部悲情片,在影院裏,黑漆漆一片,哭不哭都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理。那天路過片場,我突然覺得,哇,夢原來是這樣來的。”陳紹光笑起來,“夢原來是人造出來的,我也可以去造夢吧,自己替自己。”
相比之下,林敏儀進邵氏做服裝師的理由就要簡單直白得多——賺錢養家。她家中尚有外婆和一個才念中二的妹妹,十八歲高中畢業時,她的分數其實夠念大學,但她卻選了去工作。
“轉眼也做了四年了,我雖然年紀小過你,但在片場我是師姐。”她說起這些時,並沒有什麽委屈怨懟,笑吟吟的,是陳紹光眼裏流動的蜂蜜。
吃過飯,林敏儀在陳紹光掏出錢包之前攔住了他:“你要做導演,當然要多看幾部戲。你們剛入行的場記薪水才多少,吃完飯戲票都不夠買幾張的。我好歹比你多做幾年,薪水又高過你,怎麽能讓你付賬?”
她又要了兩盒燒鵝飯帶回家,兩盒飯,兩口人,一老一小都得靠她養,她真是辛苦,他看著她的背影想。可她好像並不覺得苦,除了剛見麵時板著一張臉,其他時候她似乎總在笑,夾著夕陽的餘溫、夜風的清涼,還有攪起他一顆心漸漸翻滾起來的笑容。
05
在片場借衫仍似打仗,陳紹光也仍常打敗仗,但在去服裝組的路上,他再不似從前那樣惶惶不安,甚至隱隱有些期盼,能借到當然好了,即使借不到,在那裏多待一會兒也是好的,一邊對如姐說著言不由衷的好話,一邊看林敏儀拿著冊子在鐵架間走來走去地做清點。也有時是林敏儀替他取衫,若想借的全都有,她的眼裏會濺起一點星光,笑吟吟地道:“好彩好彩。”若有的衣服借出了,她也會盡力幫他找出一件顏色相似的來代替。
得閑時,陳紹光也會拎兩瓶汽水或是捧一盒西餅前去,兩個人躲在樓道裏說說今日遇到的跋扈人、喪氣事,一起罵罵粗口,也互相打打氣。多半是林敏儀替陳紹光打氣,她大大方方地將這幾年來的經驗傾囊相授,幾時可示弱、幾時該刁鑽,同哪位講話時隻能隨意吹吹水,對誰講話可掏出四五分真心來換。
陳紹光的性子其實與林敏儀並不相同,她教的一些辦法他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用,但他總是認真地看著她,笑眯眯地聽,不停地點頭。
林敏儀也問起過他的家人,他說家人不支持他做這一行,覺得太不踏實。
“喂,陳紹光。”林敏儀偏過頭看他,很嚴肅,“我覺得你做哪一行都會好踏實。我支持你呀,到時候你拍片子,我替你選服裝。不對,不要選,做全新的,片場不給做我就自己給你做,做衫也不是好難,我一直都在學。你記不記得那次我拿包砸你,會砸那麽重是因為裏麵有本縫紉書。其實我打算攢夠了本錢就辭工,我要自己開一家裁縫鋪。”
陳紹光想起來,那日在巴士上,她確實一路低頭讀書。
“那以後我做導演如果得了獎,就去你的鋪子裏做禮服。”這麽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陳紹光本來從來不講,可這一刻,他隻想說些什麽能把他們兩個人的未來給聯結起來。
鄭導的戲拍完那天,他終於收斂了滿腔暴躁,請劇組眾人喝檸檬水。大家彼此摟抱拍肩,隻有陳紹光站在一角,他的心思全在手中那張薄薄的淡綠色票子上。晚上七點的電影,不知林敏儀會不會答應。
他一路忐忑地走過去,待走服裝組門口,低頭看時,才發覺那杯凍檸檬水杯壁上的水珠已將票浸濕了一大塊,軟塌塌地粘在手心。
林敏儀拿到票,一時沒答話,先用指尖拎起兩個角,對照著太陽輕輕吹了幾口氣,等它再變成一張皺巴巴的紙片時,她轉頭對他笑了笑,說:“先講明,下次的票我來買。”
陳紹光埋下頭去遮掩他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他一連答了好多個“好”字。他真心覺得這世間什麽都好,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他夢想的事和人都在一點點地靠近。
看戲時他們不講話,兩個人靜靜地看,他看光、看鏡頭,林敏儀看服裝。片子演到四分之三時,他慢慢伸出手去,碰了碰了林敏儀的手。林敏儀並無反應,陳紹光扭頭去看,她已經睡著了。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他不想他們的第一次牽手是在她睡著時,總覺得不那麽光彩。
想來她真的太辛苦了,下次吧,他想,下次再牽。
真正做到,已是第三場電影。在明明滅滅的光裏,林敏儀飛快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抽開,她的手指有些涼,像塊玉。
隨著林家小妹升至中學畢業班,林敏儀的時間越發緊張。陳紹光提出過他可以幫忙,修修補補、洗洗涮涮都可以,可林敏儀卻拒絕了。她說自己能搞定,從前都能辦妥的事,沒道理拍了拖就突然變得無能,事事得依賴男朋友。陳紹光本想和她討論一下依賴和信任的區別,可想了想,還是說“好啦好啦,你說得有道理”。他是不願意同人爭執的,一生之中,他唯一堅持過、抗爭過的事不過是進邵氏這一樁。
陳紹光終於獲得幫助林敏儀的機會是在1963年的夏天,水荒。那一年天氣熱,久久無雨,報紙上、電台裏成日說水源緊缺。為搶水,樓下的住戶常偷偷關水喉,林家住頂樓,等她們打開管子,水隻有細細的一線。到後來,幹旱越發嚴重,連這一線水也無法保證。政府下令限水,每四天集中供水一次,排隊去街上取。
林敏儀來找陳紹光,說取水點離家有一段距離,外婆年歲大了,小妹又還小,都使不上什麽勁:“每次隻供四小時,算上來回的時間,我一個人實在打不了幾桶。”
那時的片場也飽受水荒的困擾,許多劇組暫時停機了,每人定量發水,一桶水得洗臉、洗衣加衝廁所地“物盡其用”。陳紹光早就不勝其煩,要不是他實在信不來觀音菩薩和黃大仙那一套,一定也會加入片場各處祈雨的隊伍裏。但此時他看著林敏儀,答出一個“好”字,竟生出一絲“水荒也不算完全壞”的荒謬念頭來。
排隊取水的過程鬧哄哄的,但也有好的時候。是下午的最後一輪排隊,傍晚時分,暑氣稍稍散了些,兩個人鉤著手指站著,因為知道沒有下一輪可排,不必急著提完這兩桶,心情是一天裏最放鬆的時候。他們會暢想今後的生活,比如水荒應該快過去了,到時候劇組就能重新開工;比如這是陳紹光跟的第四部戲了,再多跟幾部也許會有導演願意教他看攝影機;比如林敏儀已經獨立做了好幾條裙,服裝組主任覺得頗不錯,願意出錢買下放進服裝庫,裁縫鋪的夢想也許能夠提前實現。
06
那輛黑色平治停在片場大門外那天,林敏儀正推著服裝車經過。她看見了,卻並不以為意。片場管理嚴格,沒有工作證明一律不得入內,可總攔不住癡心的影迷來尋幕中人,以為會擁有特權的富商想來獵取看中的女明星,因此這樣的場景會不時出現,毫不稀奇。
直到中午時分,有人湊近來跟她說:“早上有位中年美婦來找過陳紹光。”林敏儀忽然想起那輛車。她並不理會對方說的“奇了,一向隻有貴婦來找上鏡頭的白麵小生,倒沒見過有人找幕後”這種話,但她知道,陳紹光的生活中一定發生了什麽。
下午放工時,陳紹光來找她,說家中有些事,他已告了三天的假。在片場這種分秒必爭的地方,能請到三天假一定是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她看著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父親心髒出了問題,入院了。”
林敏儀嚇了一跳,忙問病情是否嚴重,又是否需要手術。她說她照顧過外婆住院,知道諸事有多繁雜耗人,她甚至自告奮勇,如果陳紹光同家人忙不過來,她可以幫忙送飯。
“手術的事我母親已經同醫院聯絡妥當了,也有人照顧,這些事情他們都不需要我。”比起焦急,陳紹光更多的是茫然,“他們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
他們需要他放棄不切實際的導演夢,重新回到他們原本替他鋪好的軌道上去,做少爺,接替父親打理在馬來西亞的兩個橡膠園,管理自家那個輪胎廠。因為這種分歧,他已有近三年沒有回過家,住片場宿舍,做劇務的薪水微薄,他便隻買最基礎、最平價的衣服和食品,其他錢都用來看電影。早上司機堅叔站在他近旁也沒能認出他,仍反複問著“陳紹光先生在哪裏”。堅叔在他家做了二十多年,陳紹光從小學時便是由他載去上學,他比陳家父母心更軟,也更拉得下麵子說懇求的話。他說先生強忍病痛打點公司事務,太太滿心淒惶怕父子至死不能和解,陳紹光站在角落裏聽他絮絮地說著。眼前道具組的同事們正忙著架起木台,推著假戰馬轟隆隆地跑過,像個不真切的世界。
從前父親健康時,強硬得令他心生反感,不回家、不妥協並不是一件難事。但如今他成了一個需要人來幫忙照顧的虛弱者,陳紹光竟不知回家後該以何種態度麵對他。
林敏儀靜靜地聽著,陳紹光看到她的臉上漸漸浮出一層青灰色,他知道,橡膠園、輪胎廠、家庭生意,這些都超出了林敏儀對於今後生活的預計。在他們曾經想象過的未來裏,他們會繼續住在林家位於頂樓的舊房子裏,照顧外婆、扶養小妹成人、努力成為好導演和好裁縫,如果成不了也沒關係,他們還是會從緊巴巴的生活裏找到樂趣,保持一點向上的希望。當然,還有他的隱瞞。他隱瞞了這些事實,他一帶而過的“不支持他的家人”背後的情狀是如此複雜。
三天事假結束回到片場後,陳紹光明顯覺出了林敏儀的疏遠冷淡。他拿了午飯和冷飲去服裝組找林敏儀時,她正坐在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坐的那把高凳上,沒有跳下來迎接他,隻是說:“以後好同事還是可以做,有什麽衣服不好找就找我幫手,但這些就不用了。”
“我沒有答應回去接手。”他懇切地看著她。
林敏儀對著他笑了笑,突然說起她的母親。二十多年前和富家子墜入愛河,聽信他說會和不同意的家人抗爭到底,誕下一個女兒。她所工作的工廠嫌棄她撫育女兒占用了太多工作時間而辭退了她,自此,她隻得依賴富家子送來的錢過下去。直到第二個女兒出生,富家子仍未像當年允諾的那樣說服家人與她結婚。也許她那時已經知道結果會如何,但要照顧兩個幼兒,又數年不曾工作,她早已失去了從前謀生的堅韌和本領,隻能說服自己繼續懷有幻想。兩年後,對方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和人訂了婚,緊接著便飛去國外定居了。
“我再未見過我生理學上的父親,而我母親情緒不穩,開始酗酒,死於貧病。也許有她性格的原因,又也許是她軟弱,但不行至那一步,誰能保證自己足夠堅強?我不能,所以我不會給自己這樣的可能。也許是偏見,但在我看來,你們這樣的公子哥,無長性、無定性、仰家中鼻息,最後總是強硬不下去的。”說到這裏,她擺擺手阻止了想開口的陳紹光。幹這一行很難熬出頭,從前她不怕他熬不出,做不成大導演,做個平平凡凡的陳紹光也很好。兩個人一同為生計操心,互相傾吐苦水,互相安慰依靠,來日又能撐起一口氣出門去和日常的困苦廝殺。但現在的陳紹光若熬不出呢?她沒有信心。
“況且陳紹光你麵慈心也軟,你又能頂得住多久?”
07
再繾綣的有情人,一方若下定決心,變淡都不會太難。
陳紹光同林敏儀漸漸成了兩個普通同事,並且因他們都想做到友好有禮,反而顯得比一般同事更生疏了。可陳紹光知道自己的一顆心仍未能收得回來,林敏儀的事他仍舊留心。如姐結婚去了國外,林敏儀升了一級,陳紹光替她開心,獨自開了一聽啤酒坐在宿舍樓的天台上喝完,作為遙祝;林敏儀的外婆生病入院,林敏儀斷斷續續請假去照料,陳紹光錯開她請假的時間,買了鮮花和水果前去探望,走前又再三叮囑外婆,千萬隻說她睡著時有人來探望,不知是誰送來的;林敏儀的小妹中五會考成績優秀,升讀預科,陳紹光掏盡當時所有積蓄送了小妹一塊表,不敢上去林家,隻敢等在路口,等小妹放學回來給她。他也聽到過有兩三個男子在追林敏儀,其中一個捧著花在片場門口大聲表白。林敏儀不肯出去,有導演在近旁拍戲,嫌那個人吵,命人將他架走。陳紹光聽罷想笑,又有些悵惘。
在片場做夠五年時,陳紹光居然得到了拍片的機會。那一年的票房很好,部部片子都賺得盆滿缽滿,所有的導演同時開組尚不夠填滿所有的檔期,公司終於決定給年輕人一點機會。預算給得很少,更像是湊數,可陳紹光還是很開心。他在幾條布景街裏來回兜著圈,開心無人分享反倒顯得有些淒涼。
再兜一圈時,他碰見了林敏儀。她坐在古裝街的一間酒肆前,一麵印有“酒”字的布旗挑在她的頭上,看上去像個獨行的江湖客。林敏儀也看見了他,起身走過來,對陳紹光說:“恭喜你,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找我幫手。”
陳紹光知道,大家雖在同一個片場,但分散各處,各組人員、時間安排也都不相同。除去爆炸性的新聞,一般的消息並不會這麽快就傳得盡人皆知,林敏儀會這麽快知道,可見時時留意。他在這話裏生出一股勇氣,問:“我可不可以再請你吃一頓叉燒飯?正好聊一聊這個。”
他們一同搭小巴去了第一次吃飯的那家小店,那頓飯他們其實什麽也沒聊,心裏都懷著一點“近鄉情怯”的鄭重和不安,隻是在夜風裏靜靜地吃著。
兩個人在吃了一頓飯、喝了兩次下午茶後,終於可以坦然地對坐攤開劇本來討論了。陳紹光在數個劇本中挑了一部時裝片,服裝倉庫裏四分之三的衣服都是古裝,可供他選擇的衣服並不多。林敏儀當真十分用心,在讀過劇本後,將每個場景中適合角色穿的衣服式樣一一寫下來給他看:“這些式樣倉庫裏幾乎都有,隻女主角與男主角決裂時所穿的裙子沒有合適的。你先跳過那場戲,我會在你拍完之前做出一條裙子來。”她一定在外婆和小妹睡下後熬過好幾個通宵。陳紹光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帶著一股疲憊的溫柔。
片子拍得並不順利,開機倉促、預算有限、人手也少,隻有服裝,林敏儀永遠替他準備妥當。那條裙子她畫出了十張八張草圖給陳紹光選,最終他選了一條極淡的粉色裙子,溫柔、夢幻,女主角穿著它看清愛人的真麵目。
裙子全靠林敏儀一針一線手製,晚上不拍戲時,陳紹光會買了糖水拎去林家看她。夜晚悶熱,他拿一把舊蒲扇替林敏儀扇風,有時睡著了,一雙手仍在左右搖動。林敏儀會輕輕將扇子抽出來,把他的胳膊放下去。
裙子在還餘數場戲時做成了,女主角十分喜歡,一早便說明,待戲拍完,她要將這條裙子買下來。
男女主角決裂的戲是發生在宴會上,一個大廳數個劇組輪流用。前一組久久未拍完,男女主角在戲外倒先入了戲,兩個人為了一把躺椅該由誰坐而起了爭執。女主角想學戲中人掌摑對方,男主角卻不欲受這一巴掌,推搡間,裙子的腰部撕破了一道小口。
“那時已是晚上了,我本想讓現場人員替她縫起那道破口,可她卻說這條裙子她已經定下,以後算是她自己的,不許人隨隨便便縫上兩針,定要叫敏儀前來,否則她便不拍了。”老先生的表情似已重回當年,“我那時人微言輕,也軟弱,一個新丁,拿已略有名氣的演員沒辦法。那晚若是不拍,得再重新輪那個拍攝廳,所以我便打了電話叫敏儀前來。那時敏儀家還未裝電話機,我是打到那間叉燒店,托他們去叫的敏儀。”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香港,那一陣傳言鬧市區出現炸彈,許多線路的巴士被迫停運。那個夜晚也不平靜,但林敏儀聽出了陳紹光的焦躁,搭了一輛私自載客的白牌車前往。
“那日街頭真有炸彈。”
那天林敏儀遲遲未到,輪到陳紹光那一組時,他忽然對女主角全然失去耐心,大聲斥道:“不拍就出去,成班的新學員等著來演!”那是他進邵氏以來頭一次發火,女主角嘴硬反駁了幾句,後來也乖乖讓其他工作人員替她補好了裙子。
“敏儀說過我麵慈心也軟。她講得對,是我做人軟弱以至連累了她。如果那日我一早便出聲責罵,她也就不必出門了。”
那部戲並未取得什麽反響,安安靜靜地上檔,平平淡淡地下映。陳紹光坐在電影院裏看了一場又一場,默不吭聲地流淚,趁著音樂聲響起才敢發出一點聲音。
唐知問他後來是否繼續做導演,她對老港片知之甚少,最早也不過看了周潤發和鍾楚紅。
陳紹光答,和他同一批試水的年輕人有兩個躥出頭來,但他因那部戲的成績不好,五年後才有機會再執導筒。他雖未成名導,卻也拍了數十部片子,拿過兩次提名,還有幾部賣座的,直到四十五歲那年退出這一行。
“您回家接手生意了嗎?”
“不,家中生意我一早便放棄了,交給了我妹妹。退出後,我開了一家小的製衣店。”他遞給唐知一張小卡片,上麵印著“儀光製衣”。
那是他和林敏儀想象過的未來,做導演,開裁縫鋪。
他的未來實現了,也得替林敏儀過一過才是。
更新時間: 2023-09-02 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