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西爾
01
頭發漂成銀白色,山根高挺,鼻尖夾角幾乎要呈九十度,唇線平直,不羈又桀驁,像是動漫中的大反派。
這是我對施京回的第一印象。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回家早,表弟宋青木剛好高考完,打電話來說要拿備用鑰匙。姑媽家那套老房子已經好幾年沒住人了,隻有我媽每個星期過去幫忙給陽台上的花澆澆水。
事出反常,我媽怕他作妖,叫我去問問清楚。而我一下樓,就被宋青木身旁的少年吸引走了目光。
“鍾宛玥,你別光顧著看帥哥啊……”宋青木想起來他有求於我,立馬改口,“表姐,鑰匙帶了嗎?”
我晃了晃鑰匙:“我剛問過姑媽了,她說她不知道這件事。老實交代,你拿鑰匙幹嗎?”
宋青木撓頭,指了指身旁的人:“我是要借給我朋友住一晚。”
“姐姐好,”少年站起身,朝我點了點頭打招呼,“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發色太過引人注目,我的目光還是忍不住落到他那一頭銀白色的頭發上:“你是在扮演巴衛嗎?”
“去理發店做染發模特有酬勞,”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像是明白了我的顧慮,“過兩天就染黑了,您放心,我不是小混混。”
我把鑰匙交給宋青木,又不放心這兩個剛高考完的小子,準備跟著他們回去。
“表姐,沒必要這麽不信任我吧!”
宋青木一臉受傷的表情,施京回倒是沒什麽反應,路過樓下蔬菜店時停下來問我:“姐姐晚上有什麽想吃的菜嗎?”
“你們誰會做飯?”我滿頭問號。
沒等宋青木回答,施京回已經彎腰挑起菜來:“是我做飯,還算得上好吃,你等會兒可以嚐一嚐。”
宋青木一臉驕傲:“這個我倒是可以作證,他絕對是我朋友裏做飯最好吃的。”
老房子裏除了落了些灰,水、電、燃氣都還可以正常使用。施京回站在廚房熟練地備菜,完全不需要我們幫忙。油煙機轟隆作響,恰好能夠掩蓋談話聲。宋青木坐在客廳看電視,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老實交代,什麽情況?”
“就是他跟家裏人吵架了,作為好兄弟,我能見死不救嗎!”宋青木齜牙咧嘴,“放心吧姐,他就住兩天,我們倆不會瞎折騰的。”
施京回做飯很快,天還未黑就端出了四道菜。他遞給我一雙筷子,眼睛裏有隱隱的期許:“姐姐,要嚐嚐看嗎?”
我夾起一塊可樂雞翅,隻嚐了一口就豎起大拇指:“刮目相看!”
施京回終於露出笑容,他笑起來倒是出乎意料的秀氣:“謝謝肯定。”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吃第二口,我媽的奪命電話就打了過來:“鍾宛玥!送個鑰匙把自己送丟了是吧?滾回家吃飯!”
我這才想起自己下樓的本意隻是送鑰匙而已,卻被美色誘惑至此,隻能憤恨地放下筷子:“我得回家了,這頓飯先欠著,下次再來吃。”
最後施京回送我下樓,我還在為沒吃到嘴裏的美食遺憾,他卻寬慰我:“暑假這麽長,總有下一次機會的。”
“希望下次再見麵,不是因為你離家出走。”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也希望如此。”
兩天後鑰匙被送回,房間已經被清理過,垃圾袋收得幹幹淨淨,甚至連地板都重新拖了一遍。宋青木懶得連襪子都要攢一個星期再洗,應該不會是他打掃的。
我又想起施京回那頭炫目的銀發,後知後覺地遺憾起來,就這麽染黑也太可惜了。
02
再遇見施京回,是出高考成績的前一個晚上。
吃了兩個星期媽媽做的飯,我格外饞地攤小吃。終於挑在我爸媽出門散步的時間,偷偷溜到夜市去吃夜宵。夜市正熱鬧,三三兩兩的人圍桌坐著,背後是路邊攤的露天大鍋,食材放進去就有油煙滋啦作響。光是聽見這聲響,我就已經流口水了。
桌位緊俏,我正在低頭吃烤魷魚串,就聽見有人來詢問:“你好,請問這裏有人坐嗎?”
我抬頭,正撞上了施京回的目光。他真的把頭發染成了黑色,消去了那份不羈,看上去乖順不少。他張了張嘴,而我快他一步搶先開口:“不準叫‘姐姐’,喊我的名字就行!”
這一動靜惹得旁桌的人頻頻回頭,我隻好伸手把他拽下,施京回想笑又不敢,皺著鼻子,像一隻伯恩山幼犬:“好吧,鍾宛玥,謝謝你跟我拚桌。”
他一坐下來,我就聞到了一股酒氣,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喝酒了?是因為考得不好嗎?”
“不要以貌取人好不好,我成績很好的。”施京回沒有正麵回答,“你的鼻子很靈嘛。”
我一臉得意:“當然,每次我爸偷喝酒都瞞不住我,我一聞一個準。他怕我跟我媽告狀,就得‘賄賂’我。”
施京回眨眨眼,語氣好像在開玩笑:“我的鼻子也很厲害,能聞出一百多種香水。”
“吹牛,那我今天噴的是什麽?”
我想他一定是喝醉了,不然怎麽會真的就這樣低頭聞過來,發絲幾乎要觸到我的鼻尖。一秒、兩秒……我一動也不敢動。
終於,他抬起頭來,眼裏盛著小攤的橘色燈光,驕傲地向我確認:“是‘橘綠之泉’對不對?也叫烏雲柑橘,它的柑橘調很重。”
我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告誡自己不準多想,把這一切歸結為少年人缺少分寸感,同時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椅子。
“居然蒙對了,你的運氣很不錯。”
見我不以為意,施京回燃起了好勝心,吃完夜宵後拉著我去氣槍的攤點,拿起玩具槍就開始裝彈:“就算喝了酒也可以很厲害,你看好了。”
夜風徐徐吹來,柑橘的氣息好似繭,包裹出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世界。
他沉下肩膀,嘴角因認真而抿起,單閉起左眼,指尖一回鉤,“砰”的一聲,圓板上的氣球被塑料彈珠擊破。
五十發子彈,一共中了四十七槍,就連老板也忍不住誇讚:“小夥子準頭不錯,今天我真是虧本了。”
施京回笑意明顯,微微躬身朝我行了個禮,姿態紳士,可神情卻是那麽臭屁:“禮物隨便挑。”
獎品裏的那些毛絨玩偶我都不喜歡,最後挑了一個桃紅色的毛絨小包,提手上還掛著一個同樣毛茸茸的櫻桃。
當天晚上,我在衣櫃前折騰了半個小時,隻為了搭配出一套與它相稱的穿搭。
後來我擁有了許多包,大牌的、小眾的、自購的、他人送的,多到我甚至專門整理出了一個衣帽間,每一個的價值都超過它,卻沒一個似它貴重。
03
第二天,家族群裏的消息呈爆炸式刷屏。我親愛的表弟宋青木考出了一個震驚全家的低分。就連報分數都是宋青木打電話告訴姑媽的,他都不敢出現在家裏,怕姑媽生吞了他。
姑媽一直抱著棍子坐在沙發上等,結果等到晚飯時間也不見他回來,這才發現他電話也關了機。姑媽又驚又怕,打電話過來讓我們也找一找。
“你別慌,青木都這麽大了,能有什麽事?”我媽一邊安撫姑媽,一邊給我們使眼色,“好,好,我們也去找找。”
兵分兩路,我爸媽去老房子找,我去西街的網吧找。西街一共有二十九家網吧,找到第七家,我碰見了忙碌的施京回。
狹小的空間裏煙氣彌漫,劈裏啪啦的鍵盤敲擊聲響成一團,有顧客抻長了脖子喊網管。他懷裏抱著幾桶泡麵,單手拎著兩瓶飲料,神閑氣定地穿行其中,把物品一一送到位子上,再不疾不徐地幫新客人辦理上機。
看見我之後,施京回立馬大跨步走過來,將我拉出那片渾濁的空氣:“出什麽事了嗎?”
我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問:“宋青木有來過這裏嗎?出了分數之後家裏聯係不上他了。”
“他沒來過,也沒跟我聯係。”施京回看了看手機,見我準備離開,又叫住我,“等一下,給我一分鍾。”
他飛快地回去,換了一身衣服又出來:“我陪你一起找。”
西街被我們翻了個遍,我們從晚霞漫天找到夜幕低垂,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都沒有見到宋青木的身影,最後隻能坐在路邊休息。
對宋青木的擔心也演變成怒火,我咬牙切齒地揪下腳邊的一撮青草:“等我找到宋青木,真的會把他的狗腿打斷。”
施京回卻沒有力氣回應我,他全程跑上跑下比我累得多,早就躺倒在草地上。
我去便利店買了水回來,這才想起來問他:“你在網吧打暑假工?滿十八歲了嗎?”
“十八歲零十一天,合法兼職。”他借力坐起來,小口小口地喝水,“每天下班還可以去夜市吃夜宵,也沒什麽不好的。”
“對了,你的分數還算理想嗎?”
他朝我眨眨眼睛:“如果不出意外,你會在今年的全市光榮榜上看見我。”
有摩托車駛過馬路,轉眼又轟鳴著回來,在我們麵前停下。施京回整個人都僵住,我不明所以地看過去,摩托車上的女騎手摘下頭盔,大波浪卷發抖落開,眉眼跟施京回有幾分相似,卻因為正紅色的唇膏顯得更加豔麗。
漂亮的摩托車阿姨打量著我,展露一個笑容:“你好呀小美女,你是在跟我兒子約會嗎?”
我瞪大眼睛,施京回皺眉站起來,擋在我麵前:“媽,這是我朋友的姐姐,你不要亂講話。”
“可惜了。”漂亮阿姨挪開視線,又冷嘲一聲,“現在管我叫媽了?昨天一整天不見你人,怎麽了,你媽二婚讓你丟臉了是嗎?”
“我不想跟你吵,”施京回語氣冷淡,“今天晚上你早點回家,我們聊一下填報誌願的事情。”
“用得著老娘的時候你才會好好說話是不是?”她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卻笑嘻嘻地送了我一個飛吻:“拜拜,寶貝。”
這個莫名有魅力的女人又騎著她的摩托車走了,而我好像明白了施京回昨天喝酒的緣由。我還沒開口,姑媽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她在小區後門找到了在跟老大爺下棋的宋青木,讓我不用再找了。
回去的路上一路無話,施京回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分別前,我把自己的號碼輸進他的手機裏:“如果你有報誌願的問題,可以來問我。”
他抬起頭來,很突兀地道:“不好意思。”
他是在為他媽媽誤會了我的身份道歉,還是為我看見了他亂糟糟的家庭而道歉?
我不得而知。
04
實際上他根本不需要任何指導,他考得那樣好,心儀的學校可以隨便挑,與學渣宋青木有著天壤之別。
所以我也沒有等來他的任何消息。
暑假結束後我便回了學校,那裏跟家鄉一南一北,隨著宋青木也去往新大學,我跟施京回的交集近乎沒了。隻知道他去學了攝影,暑假賺的錢足夠他自費買一台單反了。
大四那年,短視頻時代踏浪而來,我和大部分戲文班的同學一樣,由編劇變成編導,放棄了長視頻,轉身投入短視頻的大浪中,成為一滴微不足道的水花。
我每天的時間都被工作排滿,加班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情,每日的工作就是將公司的帥哥美女拍得更漂亮更帥氣。六月正值“畢業季”熱點,公司多個達人要拍攝視頻,我忙得抽不出時間回學校拍我自己真正的畢業照,隻好在朋友圈轉發了招聘攝影助理的消息。
宋青木那個賤賤的小狗頭像發來消息:“表姐,你們公司招人啊?”
這個家夥被調劑進了土木工程係,整天在群裏哭著喊著要轉係,不知道有沒有真的在績點上努力過。於是我回了一個冷淡的笑臉:“別想了,你不夠格。”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想去實習。”
大概是夏天的記憶太過遙遠,在那個瞬間,我甚至都沒有將“朋友”和“施京回”這兩個詞組做連線題。
七月的第一天,我剛到公司,就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我的工位旁。同事笑著跟我介紹:“這是新來的攝影助理,小施。”
小施轉過身,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我的手一哆嗦,差點沒拿穩早餐。
他的眼睛瞬間亮起來,我搶先伸出手,客氣又禮貌,假裝從未見過麵的陌生人:“你好,歡迎加入這個大家庭。”
施京回又長高不少,明明隻一年不見,整個人的線條卻更加鋒利,用網上的熱評來形容就是“下頜線比我的人生規劃還清晰”。
他的美貌理所當然地驚豔了同事們,大家紛紛為他感到可惜:“小施啊,你有沒有考慮過做達人,你做幕後真的可惜了。”
“做幕後也沒什麽不好嘛,”施京回正在安裝新配發的電腦,他的工位在我的右前方,我的餘光能看見他不緊不慢的所有動作,“不做幕後的話就遇不到大家了。”
宋青木曾偷偷告訴我,施京回十分討厭出現在鏡頭前,就連高考後電視台想采訪他都被他拒絕了。施京回的父母曾經是小鎮的名人,後來因為過度曝光家庭生活而離婚,從此施京回便討厭將自己展露在大眾麵前。但一個如此討厭鏡頭的人卻學了攝影,將自己藏在鏡頭之後。
我和施京回一整天沒開口講話,直到下班我走出大廈,發現他正坐在噴泉下等著我。
“鍾宛玥,你幹嗎裝不認識我?”他有些委屈。
可我們本來就隻見過三麵。這話我沒辦法說出口,隻能打哈哈:“為了避免麻煩。你也看見了,辦公室裏大家多愛聊八卦。”
我們慢慢走去地鐵站,他走在我的右邊,身上縈繞著一股熟悉的柑橘味。他又低頭問我:“你去年寒假沒回家嗎?”
“太忙了,而且機票很貴,就沒回去。”心裏泛起不知名的情緒,我鼓起勇氣追問,“你寒假找我有事嗎?”
他搖搖頭,我的心情又低落下去,那句“你為什麽沒聯係我”也就問不出口了。
05
後來我偷偷問宋青木才知道,施京回的大學跟我在同一個城市,趁著暑假來實習,順便賺外快。
施京回被分配到我這組,攝影助理的工作內容就是輔助攝影師打光和搬設備。
每逢周五,我們小組都要在會議室進行頭腦風暴,選出下一期達人拍攝的視頻主題。我負責的兩位達人近期漲粉很快,且粉絲畫像高度重合,所以公司打算讓他們倆進行一次同框拍攝。
一個是個子高挑的禦姐,一個是冷酷帥氣的酷哥,雖然雙強是萌點,但數據顯示流量變現效果並不好,我們非常發愁,一共拿出了八套方案,又全部被推翻。
就在我們發愁之際,坐在角落的施京回走上前,將U盤插入會議室電腦:“各位,我昨天晚上也做了一個方案,你們也可以參考一下。”
他選的主題是《史密斯夫婦》,既能凸顯兩個人又美又颯,又極具CP感。施京回的方案非常完善,從達人的氣質契合度到拍攝周期籌劃、產品信息植入,按照短視頻製作的節點逐步推進,可行性非常高。
大家報以認同的掌聲,選題就這麽敲定了。施京回對上我的目光,對我露出笑容。我不得不佩服,他向來是如此出色的一個人,長身鶴立,侃侃而談。
周末我搜索出主題曲來聽,它叫Mondo Bongo,一首慵懶又浪漫的曲子,我幾乎瞬間就喜歡上了它。循環聽了一個下午後,我在歌曲下留言:我要嫁給一個車裏會放這首歌的人。
後來我又在片場放這首歌,施京回從攝影機後麵露出腦袋:“我就知道這首歌會合你的口味。”
我回答得欲蓋彌彰:“我覺得它具有爆款BGM的潛質,先研究研究。”
“是這樣啊——”他的笑容意味深長,明顯不信。
拍攝遠沒有這麽順利,空調不知道什麽時候壞了,攝影棚裏又悶又熱,大家為了趕進度隻能忍一忍。沒想到酷哥達人率先撂挑子,NG三遍之後發了脾氣:“這麽熱的天,狀態怎麽能好?等一下還要拍外景,不怕人中暑啊?”
我忍著炎熱,好脾氣地相勸:“實在不好意思,這是突發情況。再堅持一下,最後一個鏡頭,馬上就拍完了。”
達人不依不饒:“突發情況又不是我的責任,你作為編導難道不應該把所有情況都考慮進去嗎?這個拍攝我沒法繼續了。”
緊接著他把身上的麥克風摘掉,隨手一扔,隻留下大家麵麵相覷。在場的工作人員都大汗淋漓,又不敢講話,隻能無助地看向我。
我的怒氣在一瞬間達到頂峰,當下把腳本一丟就準備衝過去。施京回眼明手快,長臂一伸攔住我,連拖帶拽地將我抱出了拍攝棚,還不忘跟棚內的人打招呼:“大家先休息十分鍾,我和編導先去找人修空調。”
我怒視施京回,他一臉無辜地任我瞪著。見我還在生氣,他又用手給我扇風:“消消氣,你這要是衝上去打了他,工作可就丟了。”
“誰要打他了?”我扒拉開他的手,“我是要上去跟他講道理。”
“任誰看了都以為你要打人吧?”施京回笑眯眯的,像是在哄小孩,“好啦,你去聯係設備管理員,我去買冷飲,就說是編導請客,大家都消消火。”
“誰要請他喝啊?”我仍舊氣不過,“演得那麽爛,都幾遍了還過不了,跟AI有什麽區別。”
“那我請你喝總可以吧?”
等施京回帶著兩杯冰美式回來的時候,師傅已經修好了空調,達人的情緒我也安撫好了,拍攝照常進行。
施京回偷偷朝我比大拇指:“我想了一路的解決辦法,沒想到你都處理好了。”
我不以為意:“你以為姐姐這幾年大米都是白吃的嗎?”
施京回低垂雙眸:“是我忘了,你是無所不能的鍾宛玥。”
06
可無所不能的鍾宛玥在公司裏也隻是個小蝦米,八月的第一天,調崗通知和處罰通知一起發來。原因不用多說,自然是那次拍攝時起的衝突。
不知道是不是心情導致的體質下降,我患了熱傷風,起床都沒力氣,不得已請了兩天假,光是擦鼻涕就用掉了兩盒抽紙。
施京回在傍晚敲響了門,我睡得昏昏沉沉,打開門的一刹那還以為是在夢中。我住的樓層高,目之所及便是遠處回蕩的江水。正值日落時分,他背後鋪開紫紅色的晚霞,山林仿佛都燃燒起來。大概是剛下班就跑過來了,施京回顯得氣喘籲籲,嘴唇緊抿著,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我看,令我產生眩暈感。
他說:“鍾宛玥,我去簽達人合同,你來做我的編導吧。”
可他明明最討厭暴露在鏡頭下。
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胸膛的重重一頓,好似跳動在那一瞬間停滯了一秒鍾,之後血液急流入心髒,狂亂得像抽象畫派隨手揮出的線條。
“好啊,”我的語氣輕飄飄,然後第一次主動向他伸出手,“但得麻煩你先帶我去看一下急診,我有點暈……”
施京回接住了我軟綿綿的身體,我想我一定是燒糊塗了,因為我好像聽見他在笑。
我在醫院掛了一晚上的水,施京回抱著電腦在一旁剪片子,時不時觀察著藥水的流速。吃過藥後我的精神好了很多,甚至有閑心對著視頻提意見:“第十至十二秒太單調了,加一點曲線變速吧。”
等到視頻調整了兩三遍,我才回過神來:“怎麽一看見視頻就想修改,都形成肌肉記憶了。”
施京回倒是沒有怨言,忍笑敲了敲我的腦袋:“別亂動,馬上吊水掛完就可以回去了。”
突如其來的親昵讓我不知所措,我遲疑道:“來醫院之前我沒說什麽胡話吧?”
“沒有啊。”
“那你為什麽這麽開心?”
“因為我這個人就是樂天派。”施京回在胡謅,嘴角卻高高翹起。
以至於我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最後隻能睜著一雙熊貓眼猜想:是不是因為他做了達人就不用再剪視頻了?
07
我不知道這次施京回是不是也用策劃案說服了老板,我隻知道等我到公司的時候,項目已經談妥了,施京回成了公司新簽約的達人,而我是唯一負責他的編導。
同事們又在打趣他:“我就說嘛,小施這樣的大帥哥就應該被更多人看見。新賬號什麽時候開啊?姐姐做你的第一批粉絲。”
施京回漾開笑容:“這就要看編導的安排了,我都聽她的。”
於是大家又開始叮囑我:“你一定要對小施手下留情啊,不可以讓孩子太過勞累。”
我無語凝噎,原來在大家的印象中,我是這樣一個不通人情的工作狂形象。
曾經我見施京回的第一麵,就覺得他很適合《元氣少女緣結神》中的巴衛。過了這麽久,我終於如願以償,讓施京回拍了一次麵冷心熱的狐狸帥哥。
隻是同組的攝影師有些為難:“你確定這個選題合適嗎?這部動漫已經有些年頭了。”
“你什麽意思?”我佯怒,“是說我年齡大了嗎?”
施京回做好妝造走出來,假發顯然不如當年他那一頭銀色真發看著順眼。我端詳他的腦袋良久,試探著開口:“要不然……我們還是染個頭發?”
“小施馬上暑假結束了,他還要回學校上課的,染成銀色會不會太誇張了?”化妝師憂心忡忡。
“沒關係,可以染。”施京回答應下來,含笑望著我,“都聽編導的安排。”
八月中旬,施京回的賬號發布了第一條視頻,消瘦冷清的狐狸大人坐在河岸上,銀色頭發映襯著皎皎月色。他打開一把天青色的扇子看過來,隻一眼便讓人想陪他萬古共醉。
如我所料,視頻發布的第二天就突破了百萬點讚。公司緊追熱度,發布了第二條現代妝造視頻,成功地將“銀發”這個標簽變成本周的視頻熱點。連發七條視頻,賬號也因此在一周內收獲了近九十萬的粉絲。
他一下子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其中也包括宋青木。宋青木發消息給我時連用了三個感歎號:“表姐!你能不能給我也包裝一下!我也想當網紅!”
我回答得毫不留情:“照照鏡子吧。”
公司給我們小組發放了激勵獎金,我把我的那一半分給了施京回,作為我個人的額外感謝。由於施京回馬上要開學,我們必須在這段時間裏囤積足夠的物料,防止學業和拍攝撞車,所以最近經常接近淩晨才收工,施京回都熬出了淺青色的黑眼圈。
“你可以換一種方式感謝我,”施京回拒絕了我的紅包,他揉著自己的眉心,“額外提醒一句,月末是我的生日。”
向來靠外賣為生的我,在後半個月裏苦練廚藝,終於在施京回過生日那天,邀請他來家裏,複刻了當年他做給我吃的那四道菜。
但施京回的反應著實出乎我的意料,他捏著筷子半天不動彈,我局促地搓著手:“怎麽了?你最近有忌口嗎?”
他夾起一個雞翅,語氣平直無起伏:“你廚藝進展挺快的。”
“為了今天這頓飯特地學的,”我催促他,“你快嚐嚐好不好吃,這關乎著我的名聲。”
施京回明顯高興起來,每嚐一口就點評一句。我慢吞吞地喝著可樂,碳酸氣泡在我的胃裏劈啪作響,但我一言不發。
其實我是知道的,有個詞叫“吃醋”。但施京回對我而言總是個不定數,就像當年送出去卻沒收到來電的號碼一樣,我無法揣測他的心意。
08
開學後施京回果然忙得看不見人,他向來在學習這件事情上很認真,周一到周五的時間絕對不會逃課出來,所以我們隻能把視頻拍攝的時間排在周末。
好在賬號的粉絲穩步上升,每個月的KPI都能順利完成,他的臉和風格就是大殺器,完全不需要我們多擔心。
隻是同組的同事私下聊天時表示不解:“這小孩怎麽這麽實在,他當網紅賺的錢可比畢業之後賺得多。”
她說的確實是現在的普遍現象,但現象普遍並不代表正確,投機取巧的人越來越多,才顯得施京回尤為可貴。
“這才叫腦袋清醒好不好?網紅也會有過氣的一天。”我為施京回辯解,“但他的專業知識永遠不會丟,也不會成為腦袋空空的木頭人。”
兼顧學業和拍攝明顯耗費了施京回太多精力,中秋節前夕的那場拍攝,我們站在光影晃動的烏篷船裏,還未來得及開拍,他就無力地倒在我的懷裏。
急診的醫生說他是勞累過度,我們不得不叫停拍攝。施京回站立時那麽高的一個人,在病床上也可以縮成小小一團,睡著了眉心還是擰成一團,不知道夢裏在為什麽發愁。
沉吟片刻,我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沒想到施京回在這個時候睜開了眼睛。他好像還不甚清醒,拉過我的手將臉埋進掌心,以此來隔絕刺眼的燈光。
“好累。”他輕聲抱怨。
“那就再休息一會兒。”我也放輕聲音,“最近辛苦你了。”
我能感受到施京回睫毛的抖動,像把小扇子一樣,弄得我掌心癢癢的。
“最近專業課要交作業,社團也有活動,所以時間不夠用。”他很抱歉,“我是不是耽誤大家的進度了?明天我會追平的。”
“大家都已經收工了,等你好了之後再繼續。”我仍然好奇,“你當時跟老板到底怎麽談的?他那麽像吸血鬼的一個人,居然允許你每周隻拍攝兩天?”
施京回仔細回想:“因為合同上寫的分成不一樣,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從我認識他起,他就一直在做兼職攢錢,我一直不知道緣由,今天終於揭曉了。
“我想攢錢買房子,”施京回望著天花板,眼睛裏盛滿光亮,“一個真正屬於我的家。”
我又想起那年夏夜驚鴻一瞥的摩托車美女,謎一樣的往事,他沒有開口對我講,我也不忍去刨根問底,隻好岔開話題:“那你攢夠錢了嗎?”
“還沒有,但我已經想好要怎麽裝修了。
“房間最好朝南,這樣才能讓客廳落地窗派上用場;書房做成榻榻米,儲物或者待客都方便;窗簾要用米色和淺綠,因為鍾宛玥說這兩種顏色不容易過時……”
我愣在那裏。
施京回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又睡著了,卻沒有鬆開我的手。
09
後半夜我被電話吵醒,工作群組的消息不停地跳動,同事打電話過來,語氣萬分焦急:“宛玥姐,你看一下我發給你的鏈接和視頻,我們等一下開個電話會議。”
我點開鏈接,腦袋忽然麻了一下。
昨天傍晚有一個匿名帖,話題是“來聊聊最近火起來的網紅”。回帖一開始還很正常,直到有一個人開始發施京回,並在下麵貼上他的高考光榮榜照片。
“這個網紅我認識,以前是我們學校的,成績也很好,本人跟視頻差別不大,但他家的事情可比視頻精彩多了……”
就這麽一發不可收拾,從施京回的家庭住址,到施京回的爸媽當年上電視節目的截圖,全部被扒了出來。甚至還有人說起他的身世:他媽媽好像有精神方麵的問題,當年跟他爸爸在大街上打架,他好像還是個私生子,我們那兒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越往下翻,回複的評論越離譜,真假難辨,但已經具備足夠的輿論力量。我切換施京回的賬號登錄,發現他最新的視頻下已經湧上數條評論,點開看來,全是不懷好意的問句。
造就一個美麗的形象需要漫長的流程,而抹黑隻需要一條真假都未曾驗證的信息。
我顫抖著手一條條刪除,施京回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他滑動鼠標看完那個帖子,然後拿走了我的手機:“不用刪了,刪不完的。”
他說得沒錯,周六的晚上,人們總是在尋找新鮮的八卦,視頻下的評論越來越多,我刪都來不及。
直到他將手輕輕覆蓋在我的眼睛上,我才發現我哭了。施京回抱住我,腦袋埋在我的脖頸邊,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擁抱,卻這麽苦澀。
“對不起,”施京回說,“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他真是個絕世大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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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帖子給賬號帶來的影響很大,網紅本來就是網絡吃瓜群眾熱衷於討論的對象,況且施京回的故事集齊了“美強慘”要素,視頻拍攝暫時被叫停。
但學校還是要去,施京回恢複了沉默寡言。年輕人之間的消息傳播更快,我想他在學校裏收到的詢問一定也不少。甚至那些人都不用隔著網線,可以麵對麵展現出對他的惡意。
就連宋青木都受到了影響,連夜注冊四五個小號,在網上跟人對罵。
但我已經無暇顧及他,在事情發酵的第三天,我接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來電。
施京回媽媽約我在公司附近見麵,她還是那麽瀟灑又漂亮,時間在她身上看不出什麽痕跡,她甚至比我看起來更加活力滿滿,穿著高筒靴和皮夾克,吸引了店裏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是你,寶貝,我當年沒猜錯!”她見到我很高興,“比以前長得更漂亮了,我就說我兒子的眼光不會差。”
對這位爽朗火辣的美女,我向來不知該如何招架,隻能拘謹地詢問:“阿姨,你這次來是因為網上那件事嗎?”
她果然因此而來。雖然她和施京回的關係緊張,但她還是時刻關注著自己的兒子,每一條視頻她都會認真下載,有時候還會給施京回提意見,叫他拍一些複古港星造型,雖然施京回每次都不回她這些廢話。
她在深夜刷到自己的八卦,氣得從床上坐起來就給施京回打電話。施京回隻回複說“我會解決”,於是她立刻從宋青木那裏要來了我的聯係方式,連夜飛過來,要為兒子撐腰。
“我兒子清清白白生下來,怎麽就成私生子了!”提到這件事,她明顯激動許多,“雖然我前夫這個人不怎麽樣,但相貌還是沒得說。老娘當年不就是看上他爸爸長得帥嗎?他們拿照片去比一比,他爺倆兒長得有多像。”
至於說到精神問題那條,施媽媽更是怒不可遏:“我懷他的時候營養不良,醫院又沒床位了,我就搬去精神科療養。哪個不長眼的在網上瞎說,等我回去砸爛他家的玻璃!”
我聽得啼笑皆非,同時也不得不佩服,施媽媽的人生稱得上一句“精彩紛呈”。
最後我告訴她,我們已經請了律師,目前正在取證階段,等走完這個流程,我們就會提起上訴。那些造謠超過五百條轉發的人,都會受到法律的處罰。
“給我狠狠地告,別以為在網上講話就不用負責了。”施媽媽一臉惡狠狠的表情,然後把一張卡推到我麵前,“我過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給你們出錢,找最好的律師,不要因為舍不得花錢就放過那些人。”
“您放心,哪怕公司不出錢,我也會這麽做。”
施媽媽笑意盈盈地看著我:“你跟阿姨說實話,你是不是跟我兒子在談戀愛?”
話題跳躍太快,我隻能搖頭。
“但我能感覺出來,他很喜歡你。”她捏起下巴,“我第一次見你們倆在一起,就感覺到了。”
我隻好把那串號碼的事情講給她聽。
她難得正經起來,幽幽地歎氣:“你的父母應該很恩愛吧?他麵對家庭美滿的小孩,總是有一種自卑感,而且也不知道怎樣正確地表達愛。這不是他的錯,是我沒教好,希望你不要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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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過到尾聲,我們終於收到了來自法院的庭審結果。施京回將賠償所得的錢全捐了出去,還特地錄了一條視頻,澄清了關於他的一些謠言。
末了,他說:“現在我的爸爸媽媽確實沒有繼續生活在一起,但我相信我出生的時候他們倆是相愛的,並且我也很愛他們。也希望大家能夠在現實生活中感受愛意,祝你們新的一年更加幸福。”
我猜想,那個如風一般迷人的女子看見這條視頻後,一定會轉發到朋友圈,讓每一個人都聽見兒子的告白。
這個新年我跟施京回一起回家,在送我回去的路上,我終於把疑問問出口:“為什麽當時我給你號碼,你卻不聯係我?”
“回去的路上手機摔壞了,所有信息都丟失了。我又不好意思問宋青木,就想著等你寒假回來再存一遍,結果我每天在你家附近溜達也沒等到你。”
“那我問你,你老實回答。”我麵朝他,神情無比認真,“你報考這所學校是不是因為我?”
施京回老實回答:“是。”
“你來應聘實習崗位是不是因為我?”
“是。”施京回奪走發問權,“現在該我問了。你是不是還在遺憾當初我沒撥通你的號碼?”
“是。”
他拿起手機將數字輸入進去,這串數字他現在背得滾瓜爛熟。
我接起電話,施京回跟我麵對麵站著,對著我粲然一笑,問:“鍾宛玥,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這一刻,我非常疑惑當時怎麽會覺得他是一個冷淡的人。他明明真摯又熱忱,像一隻毫無防備心的小狗。
你為他打開一扇房門,從此以後他就隻跟著你走了。
“好啊,”我吸了吸鼻子,感覺有雪花落在眼睛裏,“你先叫一聲‘姐姐’聽聽。”
更新時間: 2022-10-16 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