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鴻儀
楔子
重遇齊冰後,龍琦昏昏沉沉地走回家。
她感到頭暈,感到痛與悶,又實在昏沉。恍惚間,她聽見一個聲音,輕緩地落在她發熱的額頭上。那個聲音告訴她:“睡吧,閉上雙眼,我們可以讓一切都重來。”
一
養尊處優的龍琦得到了一個奇跡。
某天早上醒來,她柔軟的白色暗花牆紙如同糖紙一樣被剝開,隨之碎裂的是成年後的世界,而重現的高中教室緊跟其後。她看見自己身上的衣服,是衣袖長過手掌的校服外套。她看不見臥室,正站在教室門口。她低下頭,進門處有不矮的木檻,要小心摔倒。
踏進去,抬頭,對,時鍾就掛在那個位置,在宣傳欄的上麵。八點十分,差一點就要遲到了。龍琦跑了起來,經過這些站著早讀的同學時,看見了尚可以記起的他們的臉。她的座位在最後一排,鄰著門,旁邊沒有人,齊冰在前麵一排。
看她忙亂地跑來,齊冰好心地抽出讀書時間,轉過身來問她:“昨天袁鶴沒再來找你吧?”
龍琦發現自己還背著書包,忙放下後才抬頭。齊冰年少而俊秀,她竟然想摸摸他光滑的下巴。袁鶴,袁鶴還沒來呢,他講台旁的位子是空的。龍琦記不起是什麽事了,一時答不上來。
齊冰見她不說話,眉頭皺了一下,顯出一種老成來:“如果他再問你借錢,就算有也不要給。要是他真有事,也用不著你一個學生來幫忙。”
哦,想起來了,這是高二的一天。有一次月末,龍琦沒有錢買午飯了。齊冰語氣平平,說小公主也會有沒錢的時候。龍琦很沮喪,才坦白把錢都借給袁鶴了,他說他很急。
齊冰聽完問她,他連急什麽都沒告訴你,對嗎?龍琦點頭,最後齊冰幫她付了飯錢。
齊冰轉回頭去讀書了,龍琦發現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想要試著叫出齊冰的名字,才發現壓抑的哽咽已讓她啞掉了。
二
昨日重現的感動退卻後,龍琦總是忍不住去看齊冰。齊冰被看得發毛,忍不住偏過頭來叫她:“幹嗎總盯著我?”
龍琦沒回答,好半天才說:“你好像很害怕刀。”
她說:“我記得前幾天,袁鶴來拿我的美工刀,經過你的時候你躲了一下。”
齊冰沒想到她會說起這個,沉默了一會兒,頗無奈地問她:“誰不害怕刀?這些有什麽好注意的。”
龍琦不再說話,她用視線描畫著齊冰的側臉,從他的下頜線滑下,落到看不清的暗色地麵。這一切都和她記憶裏的如出一轍,幾乎聽得見命運轉動的聲音,她悄悄祈求著這次要做一個正確的決定。
袁鶴從教室那頭走過來,龍琦第一次感覺自己把他的樣子看得那麽清楚。她發現袁鶴是一個很俊秀的男孩,從前總覺得他陰沉,逃避去注意他。袁鶴很高,頭發比一般男孩要長,眼睛又長又尖,目光中閃動著一種故作老成。
她和袁鶴好像算是朋友,龍琦找了找腦海裏關於袁鶴的記憶,想起了十六歲那年。
袁鶴坐在講台旁,因為他總是逃課,是乖小孩不敢接近的同學。有一次,在校門口的斜坡,突然來了兩個細瘦但神情凶狠的男孩,把她扯了過去。那天媽媽來得很晚。
他們扯著龍琦的手腕,稍矮的那個朝她吼叫:“家裏挺有錢啊,拿一點給我咯?”
龍琦看見他的眉毛上有一道疤,不知該如何回答,隻盯著那道疤。
瘦小子被她盯得發毛,伸手就要來扯她的書包。這時她卻看他退了幾步,回頭,哦,同班同學袁鶴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她身旁。袁鶴沒看她,那兩個男生好像很怕他。袁鶴跟他們說了什麽,她已經忘記了。
隻記得她問:“哇,你是怎麽把他們趕跑的?”
袁鶴的目光這才落到她身上,說:“因為我打架很厲害。”
於是除了感謝就沒別的可說,她正從斜坡的陰影裏離去,袁鶴卻把她叫住。突然找到了什麽樂趣似的,他的眉眼裏總帶著些滿不在乎,笑嘻嘻地道:“他們要搶你的錢對不對?我救了你,那你把所有的錢都給我吧。”
龍琦站在他麵前,想了想竟不認為不對,就把書包遞給他拿著,站在那裏翻出了身上所有的錢。大部分是紅色的整鈔,以及買烤腸找零的硬幣,全給了他。袁鶴拿到那些錢,臉上反倒顯現一種茫然。她突然覺得他也沒什麽好畏懼的。
在那之後袁鶴常來找她玩,盡管總是以一種奇怪的態度,還經常讓她給他錢。
回憶到這兒,其他的記憶好像不太清晰了,龍琦便不再去想。她看著這個袁鶴從教室的最前方朝她走過來,走近後笑道:“你覺得我今天像有急事嗎?”
龍琦望著他,在心裏答:我每次都知道你沒有急事。
“我又騙你了,”袁鶴總是在事後向她檢舉自己,“但是我們大小姐每次都把錢看得很輕。”
隻是他每次騙人都很可信,龍琦想起來,或許他本人並沒有察覺。但是袁鶴緊接著說:“你的前桌過幾天都要比賽了,你怎麽每天還是懶懶散散的,你考什麽大學對家裏很重要吧?”
龍琦的心重重一跳。比賽,哦,那場他們以為隻是齊冰高中比賽開端的小競賽。
三
要讓齊冰完成這場比賽,龍琦在心裏發誓。
但是齊冰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覺得她的狀態很奇怪。她無法解釋這一切,隻是顧左右而言他。齊冰突然說:“你不告訴我,但是你告訴袁鶴。”
袁鶴?齊冰什麽時候和袁鶴有了聯係?
“我沒有不告訴你,”龍琦忍不住說,“我以為你從來都不關心我和袁鶴怎麽樣。”
“競賽組裏有個女生叫陳婧,”齊冰不看她,聽起來竟還有些生氣,“她是袁鶴的表妹,袁鶴總來找她,然後和我說起你。”
陳婧是袁鶴的妹妹嗎?從未聽他提起過。
齊冰突然嗤笑一聲,說:“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又是什麽呢?”說完他望著她,似乎是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又好像早已知道她的答案。
她從前怎麽從未察覺過?
“嘿,齊冰,”她想了想,問他,“你那時難道是想要我去追上你?”
從初中起,齊冰就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她以前以為隻有自己這樣覺得。那是競賽宣布後不久的一個下午,她非讓齊冰帶自己去看模型設計。齊冰找了張空椅子,好讓她坐在他的位子旁邊看。然後從門口進來一個女孩子,後來知道她叫陳婧。袁鶴也跟著她進來,看見龍琦後便湊了過來。
龍琦看了一眼齊冰,他根本沒看他們,隻盯著屏幕上的設計圖。她於是小聲應著袁鶴的話,記得最後袁鶴又走過來說:“龍琦,跟我一起走吧,我給你看樣東西。”
齊冰這時卻聽見了他們的話,等她轉頭發現齊冰已經把東西裝好了。齊冰問她:“我要回家了,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你可以等等我嗎?我想看看袁鶴的東西。”
但齊冰隻是說:“你不想的話,我就走了。”
袁鶴給她看了什麽呢?哦,是折的花,他把從她那裏拿走的紙幣全折成了花。拿出來的時候,看見她迷惑的表情,他笑得誌得意滿。
“當時你為什麽不等等我呢?”龍琦說,“如果你願意等我,我就會和你一起走。”
齊冰卻說:“可是如果我等你你卻不來,我又該怎麽辦呢?”
四
她怎麽會不來呢?她每一次都會奔向他,即使原來那些美好的記憶現在已不敢回憶。
無數次偷看他的側臉,從小學追到高中,她逐漸挨近,卻從未與他同行。那時怎麽這樣嫉妒?她已經忘記了。
陳婧和她上同一堂選修課,一個膽子大又熱情的姑娘。高二的時候,陳婧朝她意味不明地挑眉:“齊冰是你們班的吧?我和他一起去參加這次的選拔賽,我準備比賽之後約他去看電影。你覺得他人怎麽樣?”
為什麽這樣嫉妒?隻一眼就叫她燒了起來,燒得她回教室後情緒依舊低落無比。
齊冰從來都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樣的實驗競賽他是一定會去的。龍琦從來都是自私得理直氣壯,她認識齊冰這樣久,所以她可以有些特權吧?
放學時,袁鶴又像往常一樣纏上來。她這次沒理會他的把戲,而是向前跑去抓住齊冰的書包帶子。齊冰轉身看見她,毫不意外。
“齊冰,”她說,“你能不能,不參加這次的比賽?”
齊冰耐心傾聽的表情立馬換了,皺起眉頭。
龍琦不依不饒:“我不想你去。”
“你不想我去?”齊冰頓了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比賽。”
龍琦瞪著他,心裏卻是一些想象的畫麵——陳婧怎樣走近他,怎樣把爆米花放到他的手裏。齊冰被她的無理請求弄得有些煩躁,說:“這是我的事情,你沒資格管。”
她也發覺了自己的無理,被弄得越發委屈和惱怒,最後把他的書包帶子一鬆,氣鼓鼓地往前麵的教學樓裏跑。
齊冰是怎樣的反應她不知道,但袁鶴追著她跟了過來。龍琦最不會的就是忍受痛苦,背過身就哭了起來。袁鶴堪堪追上她,試探著問:“你不會是為齊冰的事哭吧?他也不見得有多好嘛。”
龍琦抽抽噎噎地反駁:“才不是,我認識他好久了,你又不知道……”眼淚一湧上來,平時總是可惡,偶爾才可憐的袁鶴,竟也成了很好的傾訴對象。
龍琦講起小時候的事情來,同時發現袁鶴竟然是第一個聽過這些往事的人。
五
六歲的龍琦原本住在市裏,打開自家車門,卻見到陌生的小城時,她問媽媽什麽時候回家。媽媽說這裏是新的家,家裏的東西都已經搬過來了。那以前的家怎麽辦?媽媽說賣掉了。
新的家和舊的家差不多大,隻是媽媽不再經常帶她出去玩了。龍琦去上小學,換上了新的粉色蓬蓬裙,包裏裝著雙層的芭比文具盒。小孩們圍著前麵的男孩,就像一群圍著窩的小鳥。她在一旁聽著,被孤單煎烤著說出第一句話——“我還有塑料的風車呢”。
孩子們聽見了,都轉過身來把她圍住,問“那是不是不用自己折”,說“你明天帶來看看吧”。她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答應下來。老師走進來,人群才散了,這下望著她的隻剩那個舉著風車的前座男孩。
那就是齊冰,又瘦又白,身上藍色的T恤也發白。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她,風車拿在他的手裏,沒有風吹過來。他不喜歡我,龍琦這樣想。她的眼睛隻好不看男孩,而去看風車。風車的中心是一顆釘子,生了黃鏽。
她漸漸發現,齊冰的名字是所有作業本上寫得最漂亮的。他的書包帶子兩邊高低不一,但他的肩膀總是平直的。四年級的龍琦還比齊冰高上一些,故意把體檢表上的數字給他看,他就氣鼓鼓地走了。
齊冰的外婆在校門對麵賣水果,放學後常常能看見他坐在攤子邊上。她不上車,說想吃水果。媽媽給了她一張五十塊的紙鈔,她朝水果攤跑過去,假裝隻是買水果。齊冰幫著外婆給她選水果,老人笑眯眯地道:“小姑娘,給你挑幾個又大又甜的。”
龍琦於是笑起來,齊冰見她笑了,反而板起了臉。第二天,他從書包裏拿出兩個桃,又給了她一些零錢,說:“桃子是外婆送你的,還有找錢你忘了拿,我們家不需要你這樣補貼。”
他都不笑,龍琦收到桃子的欣喜全被失落遮住了。
齊冰從來不想和她做朋友,嫌她是個不知疾苦的小公主。六年級畢業那天,她追在齊冰身後,問他想去哪裏讀中學。齊冰不答,自顧自地往前走。他當時的家在一段很陡的斜坡石子路下,他轉過身來告訴她:“別跟著下來,跌倒了我才不會管你。”
等他聽到一聲驚叫轉過身去時,龍琦已然跌倒了,石子劃破她的臉,血描出一道長長的傷疤。她被嚇蒙了,第一句話是:“我感覺右眼睜不開了。”但左眼看見齊冰朝她跑過來,這次竟是一臉焦急。
“走,快,我帶你去醫院。”齊冰抓住她的手臂,“很疼的話先忍一忍。”
龍琦其實並沒有感到疼,她隻惦記著和齊冰說話:“我不疼,你老說我是小公主,我才不是。”
齊冰沒有回應,隻讓她背她媽媽的電話號碼。有醫生幫她擦去血,要拉她進去縫合傷口的時候,她驚奇地發現齊冰哭了。她都還沒哭呢,於是露出一個笑容問他:“所以,你去哪裏上中學啊?”
這估計是龍琦一生中最醜的一個笑容,齊冰的表情卻讓她以為自己現在很美。他說:“就和你一樣。”
為了成為齊冰的朋友,龍琦花了整整六年時間。
六
難以忘記,袁鶴散漫地靠在空教室的門上,窗子裏是夕陽,門是油綠色的。他笑她:“就做個同學而已,你竟然這麽開心。”
龍琦瞪他一眼,擦了眼淚,繼續講初中時候的事。
她說齊冰是很好的,對朋友是很好的,他隻是不愛表達。前一天她跌傷了手,後一天齊冰的書包裏就有了一盒創可貼。齊冰總說她粗心大意,也總是把重要的事記在便利貼上,再悄悄貼在她的書皮上。
袁鶴笑的時候眼睛會眯起來,眼角眼尾嘴角都尖,就像一條饜足的蛇。他說:“你真喜歡他。”
龍琦被這話嚇了一跳,眉頭都皺了起來,沒擦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急忙反駁:“我才不喜歡他!”
袁鶴原本撐著桌子的手拍了拍,湊過來假裝攬她的肩膀。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騙子。”
還沒等她繼續反駁,袁鶴的長睫毛扇了扇,維持著剛才的語調:“急什麽,他又不喜歡你。剛才你走了,他看也沒看就離開了。”
龍琦感覺又想哭,這次還帶著一點生氣。袁鶴半笑不笑地告訴她:“你不想他和陳婧出去,其實,我有辦法。”
“真的有辦法嗎?不會是壞事吧?”
“隻有一點點壞,我保證。”龍琦又想又不敢的糾結全表現在臉上,把他取悅了,他竟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這下不哭了吧,大小姐。”
我保證隻有一點點壞,你需要做的隻是一些小事。
毀掉比賽真的好嗎?有什麽不好呢?這隻是一件小事,他還有那麽多比賽可以參加呢。
對,他把那個模型放到講台上後你去找他說話,就像你平時做的那樣。哦,我猜你從未發覺,不過我可知道——每當你靠近他,他總會別過眼,偶爾再用餘光掃向你,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所以我們會進行得很順利,趁他不注意時,你便扭鬆那些我說的部件,所以一會兒展示的時候,這個模型就會壞掉。明天就要參展了,他來不及再做新的了。
哦,一切都很順利,唯一的不完美隻是模型壞掉的時候部件重重地彈出,砸到了齊冰的頭。他大概會很疼吧,忍著叫了一聲。你的眉頭皺起來,嘴角又帶著點竊喜。天哪,我覺得你真是太有意思了,龍琦。
直到……直到齊冰扶住他的頭,告訴老師說他可能需要去醫院,你臉上淺淡的喜悅才變為重重的恐懼。齊冰有血友病,我不知道,你怎麽也不知道呢?你們可是好朋友啊。零件的一次撞擊竟導致他顱內出血,當天就因為窒息被送進了急救室。第二天老師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你虛脫地趴在桌上。
而當時對你,我隻是冷眼旁觀。就像你從未注意過我那樣,齊冰也從未讓你走近過他,是吧?
七
在龍琦十幾歲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帶給齊冰的都是最好的。她把他的衣服劃破,但是她買了一件新的、更好的給他;她拉著他問作業於是他錯過了末班車,沒關係,搭她家的車,比坐公交車快多了。隻有在最開始,齊冰望著公交站牌急得生氣,說:“龍琦,我有時候真討厭你。”
其實齊冰哪裏算得上討厭她呢?兩個不相熟的男同學嘲笑齊冰是個沒衣服穿的窮孩子,他們手裏轉著一個毛茸茸的桃:“我們還支持了你家的大生意呢,還不謝謝客戶?”
齊冰從來都是很冷厲的,但這時他卻隻能沉默不語。龍琦從未這般像個英雄,她那優渥的家庭和順遂的十幾年人生,令她從未有過地有力。她突然就插入到這三個人中間,衝上去搶了那個男生手裏的桃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臉上。
那時感覺教室裏全是桃子的味道,就像窗外的陽光那樣濃烈。老師、同學,一群人圍上來又走開,那兩個男生也走了,灰溜溜的。龍琦拿紙巾擦手上的汁液,齊冰看著她,說:“謝謝你。”
“你不生氣吧?我又冒失了。”她回,“應該的呀,今天你還幫我買了早飯嘛。”
“不,當然不。”齊冰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她,“我以為你不會再對我這麽好了,我總是生你的氣。”
龍琦想了想,說:“我明白你的,沒關係。”
因為齊冰根本從未真正討厭她,所以下一刻他便承認:“我媽媽說,買不起的東西就不能看,交不起的朋友不要交。”
“可是你太好了,”他說,“我想和你做朋友。”
那一刻,龍琦滿足又驕傲地笑起來,看到陽光映亮了窗玻璃,都認為是個發亮的吻。
過了不久,她又換上一副可憐的神情,去向這位好朋友道歉:“對不起,你的本子我帶回家,被客人的小孩給弄壞了。”
六歲的齊冰可能會皺起眉頭,可十六歲的齊冰卻告訴她:“沒關係,我有別的本子。”
龍琦立馬不可憐了,挑眉問他:“你居然不生氣?”
“任何隻有關於我的事,”齊冰很認真,仿佛是一種宣告,“我都可以原諒你。”
課桌相鄰,腳步相齊的日子走過去,齊冰說出多年的真相,真相就是他從來沒有真正生她的氣。隻是到後來,這不再是隻關於他的事了。
八
龍琦舉起右手,在胸前無數次畫下十字,從十七歲畫到二十幾歲,隻是這懺悔從未奏效。
齊冰的眼睛灰蒙蒙的,望進她無用的淚眼中:“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承受風險,對吧?”
龍琦再也無法被原諒,可是她怎麽能想到呢,原來有的人的生活是多米諾陣,就那麽一筆急救的錢,也會導致他的生活坍塌。
她請假去看齊冰,他已經脫離危險,嘴唇白白的,躺在傾斜的病床上。看見她進來,他的目光閃了一下,最終顯出高興的神色。齊冰的外婆正打算出去,看見她後認了出來,招呼她快坐,然後再次走出去。
龍琦看著他,幾乎快哭了。她問:“你怎麽不告訴我你有血友病?”
齊冰笑起來:“你又不會魔法,告訴你也不能好。”
龍琦把給他買的東西放在櫃子上,齊冰難得沒拒絕,隻讓她別總花媽媽的錢來送他東西。
龍琦說:“如果模型沒有壞,你就不會被搶救了。”
齊冰沉默了,她聽見他輕微的歎息。他說:“我運氣總是太差,可能。”
龍琦感覺真相在她的喉嚨裏撞擊,生出一種苦澀。可是她說不出口,在心裏默默承諾要怎樣好地對他,當時以為這樣就可以將錯誤抵消。
齊冰看著她,好半晌才說:“看你那慘兮兮的表情,我小時候最怕你這樣憐憫地看著我了。如果我說我有病,小公主就會覺得,怎麽又窮又弱,太可憐了。”
兩周之後齊冰回到學校,上學的日子又如水一樣過去。隻是一個月過後,即使是在高三將至的情況下,齊冰開始常常請假。直到今天,龍琦都說不清,到底是後悔說了,還是後悔沒有早一點說。
她自私地挑選了一個不遠不近的時間向齊冰坦白:“是我……我毀壞了你的模型,我從沒想過會讓你被搶救,我隻是……不想你和陳婧一起去比賽。請你原諒我吧!我什麽都願意去做。”
齊冰望著她,神色從不敢相信到慢慢沉下來,最後竟呈現一種可怖的凶狠。
“我外婆中風了,這個我也沒有告訴你。”他那時的聲音在龍琦的回憶裏,幾乎成了回音,“治療時間耽誤了,因為當時缺錢,她癱瘓了。你猜,為什麽會缺錢?”
“因為被我用來住院了。”
龍琦眼前已是一片淚光模糊,齊冰後來說的話,她當時並不能理解,全記下來留給記憶去消化。
齊冰的這句話落下,龍琦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一聲槍響。無形中有那樣一顆子彈,就在這時飛速地穿過去,劃破齊冰的眼神,使她再難看清他的表情。同時可恨地找到龍琦臉上早已了無痕跡的掉了痂的石頭劃痕,沿著那個痕跡擊穿了她所有暗含情意的往年與今日。
齊冰在冷笑,而她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砰”。
九
不過現在都沒關係了,天哪,原來真有奇跡。龍琦,用她二十四歲的眼睛,透過十七歲的身體,看著那模型平穩地運作,看見齊冰成功後的笑容,前所未有的解脫令她熱淚盈眶。
齊冰終於從講台上下來,看見她哭,嚇了一跳:“怎麽了,這麽為我高興?”
龍琦不回答,隻努力憋著淚。
齊冰坐下,轉過身正對著她,不太自然地問:“你要去看我比賽嗎?就在明天,不會花太多時間,可能上午需要請假,你可以提前跟著他們回去。”
龍琦被問蒙了。她望著齊冰,就像他是假的,或者是另外一個人。
你認識陳婧嗎?你有沒有答應她比賽後和她一起去看電影?但這些問題似乎都已經得到答案了。最後她問:“原來,你是想讓我去看你比賽啊?”
齊冰沉默,算是應下了,還以為她不願意:“如果你不想去也無所謂,也不算什麽很大的比賽。”
龍琦再次哭起來,比任何一次祈求他原諒的時候哭得都要凶。龍琦默默地在心裏回答他:你這次可以參加比賽了,我會去看;你答應陳婧去看電影也很好,那樣外婆中風的時候就不會缺錢了。我快要長大了,我可以掙錢了,我會給你很多很多錢,這樣外婆就永遠也不會癱瘓了。
她感覺自己不能再哭了,眼前齊冰的臉都變得模糊了。她又陷入一種混沌,記憶與歲月跑了起來。龍琦聽見自己問:“我去看他比賽了嗎?”有聲音回答:“你去了。”
哦,記憶確實改變了。齊冰的空座位變成了放著獎杯的座椅,他紅著臉站在一旁。齊冰不再是畢業後就消失,她看見他的下巴上長出淺淺的胡子,看見他長成自己從未見過的成熟樣子,看見他推開門朝自己走過來。
“他很好地長大了,什麽變故也沒有,對嗎?”
有聲音說:“是啊。”
“他一直很喜歡我,對嗎?”
那個聲音還是說:“是的,一切就和你想的一樣好。”
新的記憶軌道覆蓋掉了原來的那條,帶著這些全新的記憶,龍琦滿足地失去了意識。
十
龍琦不是沒有見過長大後的齊冰,就在重回過去的前一天,在小學的對麵,他外婆的老房子的樓下,她是見過他的。
天的顏色是夕陽塗在老房子上會有的顏色,她把車停在公司,特意來走這條路。小時候總是吵鬧地跑,現在隻聽得見鞋跟踩在地上的聲音。她的眼睛掃過每一棟房子,發現最熟悉的一棟前站著一個男人。
她很快就明白過來,那是齊冰,原來他是會回這裏的。於是她在街對麵停下,站在老樹後麵,也不敢向前,看著對麵就像在看什麽電影。
他現在變得那麽高,穿著一件黑色襯衫,看起來瘦削而沉默,和她的想象並無出入。他提著什麽東西,慢慢走上樓去。她居然還盯著那一層的窗子,直到燈光亮起。那房子裏現在隻剩他一個人了,她從朋友那裏聽說。
她甚至有他的號碼,龍琦站在街對麵,看著齊冰亮起燈的窗子,心裏想了起來。
十一
重新在家裏的床上醒來的龍琦,翻出手機裏存的號碼,等著在一個不刻意的時間撥打。現在她願意相信一切奇跡,因為時間真的給了她機會重來。她已經改過了,從沒犯過那個不知道後果的錯。現在的她隻是齊冰親近的高中同學,渴望在大學畢業後告訴他,她曾經多麽喜歡他。
齊冰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他的聲音原來這樣低:“明天見一麵嗎?”
他說:“我在外婆家收拾東西,如果你不介意,過來吧。”
龍琦問:“我真的可以來嗎?”
她感覺齊冰沉默了,又聽到他歎氣,說:“來吧,很多年沒見過你了。”
龍琦在樓對麵停下車,對著後視鏡想要練習笑,卻緊張得嘴角都勾不起來。她的雙腳踩在地上,走上樓梯,心裏明明有旋律,卻因為不通樂理說不出來。
嘿,當奇跡發生時,你真的會相信嗎?
綠色的油漆門,漆了太多年所以沒味道了。鎖響了一聲,齊冰站在門口看著她。他的臉還是記憶裏的樣子,更清俊一些,那雙棕色的眼睛在昏黃的樓道燈下顯得非常幽深。龍琦複習著新的記憶,在新的人生裏,齊冰怎麽會有這樣一雙沉沉的眼睛呢?為什麽他要這樣探究地看著她呢?
她說:“下午好,好久不見。”
齊冰把她領進屋裏,她還從沒進來過呢。齊冰端了杯水給她,又解釋道:“房子要出租了,所以趕著來收拾東西,請你等一下,馬上就好了。”
房子裏很安靜,齊冰把一些小物件收進箱子裏。而龍琦也找不到話說,就去看這屋子裏的每一樣東西,也看齊冰。
但是她的視線突然頓住,停留在書架旁折疊起來的黑色器物上。
“那是什麽?”她聽見自己問。
齊冰聞聲,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外婆的輪椅。”
那一刻很短,龍琦的大腦“嗡”了一下。她突然明白了一個這些年來不願意明白的道理:太過驕縱的愛是太過沉重的,巨大的錯誤是無法挽回的。一個像她一樣過得太好的人,最該小心的就是命運給的好處。當你毀了一個人的小半人生之後,怎麽還能奢望一切就此消失呢?
如果真有奇跡,她該在一開始就是個不那麽自私的孩子。
齊冰解答完她的問話,停下手裏的事,隻望著她。
“還能是什麽呢?”他問。
他看見龍琦眼裏有淚光閃了一下,她沒有哭,最後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我真的變好了,我看著你完成展示,你問我要不要去看你比賽。
“我夢見你沒有進醫院,我夢見外婆沒有出事。”
齊冰停頓了好一會兒,似乎她的話難以理解。
龍琦看著那輛黑色的輪椅,覺得整個世界的真相朝自己壓下來。有一瞬間,她想逃跑。她感覺自己在劇烈地顫抖,恍惚間又看到不真實的東西。她看見身旁全是精美的禮物盒子,包裝緞帶上還閃著亮光,隻是每個盒子都是空的。
齊冰站在她麵前,卻似乎又離她很遙遠,他就這樣遙遙地望著她。齊冰曾經是她最愛的禮物。
她聽見自己混亂的呼吸,在這可怕的現實麵前,她能找到唯一減輕痛苦的方法,就是抬頭看著齊冰,然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當時怎麽就那麽壞,我真希望我從來沒有那樣壞。”
齊冰似乎終於理解了她的意思,他的聲音將她從虛幻中拉回。
“龍琦,過去是不會改變的。”時間改變的隻有齊冰的眼睛,他的神情從當時的指責變成了釋然,“可以改變的隻有我們,我們該試著讓它過去了。”
“其實我早就決定了,如果你仍然在意,我會原諒你。”齊冰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聯係我了,而你卻打來了電話。”
這麽多年過去,龍琦才意識到齊冰改變了,這終於來到的諒解幾乎令她茫然。
哦,她敢撥通他的電話,是因為幻想著一切從未發生。而齊冰不是,他知道傷害都是真的,他的邀約,本身就是一種原諒。
兩個人站在這充滿了過去與傷痕的屋子裏,龍琦想要再次道歉。但齊冰看著她,就好像他知道,知道她從沒打算做個壞姑娘。最後齊冰說:“走吧。”
他是說去哪裏?是分別還是去喝一杯酒聊些什麽嗎?龍琦一時分不清,隻順從地跟著他走出門,心裏止不住地想,還會有下一次見麵嗎?
齊冰的聲音很堅定,聽起來意有所指:“走吧,我們在這裏待得太久了。”
悔改是一場大夢,它本來是可以成真的。離開這裏的那一刻,龍琦終於承認,愛從來不是貪婪,從來不是自私。以這份自私的愛的名義,她帶來的是僅靠幻想無法抹去的傷害。
離開這間屋子,齊冰領著她走上一條真正通向放下的路,她小心地跟上,希望會有不再痛苦的那一天。
更新時間: 2022-10-04 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