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一柯
1
傍晚時分,天邊最後的一點光線消散,方洛在一間空調壞了的教室裏醒過來。
教室裏沒有開燈,整個校園靜謐得像是另一個時空。她茫然地睜開眼睛,伏案的手臂被脖子壓得一時間沒了知覺。
黑暗似乎無聲地消解了許多東西,方洛發了許久的呆。直到後背漸漸起了薄汗,她才意識到熱,慢慢抽出手摸索手機。
手機仍處於飛行模式,是在白天監考前設置的,考完後忙著核對和裝訂試卷,結束後一直忘了調回來。
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了,她不知不覺在這裏睡了三個小時。
黑暗中,方洛突然想起白天監考時,有一隻三花貓靜悄悄地進入了考場。它並不怕人,應該是這所中專學校的學生閑時喂養的,身型敦實,在水泥地麵上閑庭信步。
沒有人去驅趕它,午後的陽光照進教室,老式的舊吊扇在頭頂扇起薄薄的熱風,人和貓一起都有了困意。三花很快就蜷在後座的桌腳睡著了,方洛也困,強打著精神堅持到收卷。搞定一切後,她去考場關了燈,之後卻趴在桌上睡著了。
出校門的時候,方洛又見到了白天那隻三花貓,它正潛藏在一簇杜鵑灌木叢中,警惕地盯著她。
透過保安室的燈光,方洛和貓無聲地對視了片刻。
這時,傳來保安的聲音:“你是哪位?”
“哦,很抱歉,我是負責白天監考的,結束後不小心在教室睡著了,能請您幫我開門嗎?”方洛並不是這所中專的老師,又是周六,校園早空了。
保安的態度頓時友好起來:“老師,辛苦了啊!周六還要過來加班。”說完,就把電子門給打開了。
等方洛出了門再往裏看的時候,灌木叢邊空空蕩蕩的,已經沒有貓了。
她站在路邊找交通卡,突然聽到身後有鳴笛聲。在她轉身的時候,車燈也亮了起來,在夜晚與燈的映襯下,程昱謙的臉有些失焦,此時此刻,很像是幻覺。
方洛眯著眼睛,滿臉錯愕的表情。她並不知道程昱謙已經觀察了她很久,從她站在門內看貓開始。
女生穿著一條前開衩的通勤半身裙,腰線處做成交叉的褶皺,收住珍珠白的T恤的衣角。他看著她和保安客氣地寒暄,出來後又愣怔地往學校裏看了許久,然後便低頭在帆布包裏找東西。
程昱謙看著她的側臉和耳邊垂下來的頭發,想起在很久以前,他們讀高二的時候,和朋友站在教室前的陽台上閑聊。方洛剛好經過,她停在教室的後門口,正在清點手中一遝幫同學跑腿買的雜誌和報紙。
程昱謙舉起手中的可樂瓶,佯裝在無聊地看風景,實際上是透過瓶身在看她。
那天方洛穿著一件短袖碎花小衫,頭發齊肩,被風吹得有些亂。她理清雜誌後很快就回班裏,路過後門口程昱謙的位子,把他買的體育雜誌放在了桌上。
那是他們做同學的最後一年,也是唯一一年,不久後程昱謙就轉學了。此後過去那幫同學鮮少聯係,沒有拍過一次集體照,也沒有加入同學群。
轉學後他的學習成績迅速提升,考上了很好的大學,時不時會想起上高中時的細碎片段。不管是哪一次,最先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永遠都是少年時代,透過可樂瓶身注視的那個穿碎花短袖的方洛。
2
方洛很自然地搭上了程昱謙的車,他車內的冷氣溫度打得很低。
“有點冷哎。”她小聲地說了一句。
程昱謙便去調節溫度按鈕,卻突遇前麵的車一個急刹,他反應很快,也跟著一腳用力踩了刹車。慣性使然,他的身體微微向前傾去,右手卻條件反射般地抻開,擋在了方洛前麵。
他的手腕剛好觸到她的臉頰,觸感冰涼。待到車停穩後他才想起來,她在上車時就已經係好了安全帶。
“剛才太危險了,你還是把安全帶係一下吧,最近路上攝像頭一直在拍。”方洛說。
於是程昱謙笑著給自己係上安全帶。
“你笑什麽呢?”
“笑你啊,方老師,多謝你的諄諄教誨。”方洛畢業後曾在中學教過三年書,後來被區裏的領導賞識,調去了教師發展中心,平時主要負責教師培訓,不再從事一線教學工作。
她並不是程昱謙認識的唯一一個教師,卻是被他調侃次數最多的一個。
方洛剛進中學工作那兩年,程昱謙也在C城創業。他租的寫字樓剛建成不久,周圍配套設施很不健全,樓下僅有一家便利超市。那時外賣還沒有興起,程昱謙每天都會去樓下買可樂。超市不大,隻有一位阿姨坐在門口收銀。
阿姨目測五十歲左右,法令紋和眼紋都很深,長發齊腰,剪著齊劉海,每天塗大紅或玫紅色的口紅,做的指甲上鑲嵌著水鑽,經常穿雪紡長裙。
雖然是常客,但程昱謙每次都是拿了可樂付完錢便走,和店主並無交流。但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在付完錢後說了句“謝謝阿姨”,店主一下子就奓毛了,收錢的手僵在原地,對他怒目相視:“你叫誰阿姨?”
程昱謙被懟得拔腿就跑。
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去過那家店,直到某天晚上加班,他犯了可樂癮,糾結再三,還是去了一趟樓下。
店主不在,換了個人在收銀,她正一邊打電話,一邊低頭在紙上寫著什麽。程昱謙把可樂拿到櫃台,她聳著肩夾住電話,一手握著掃碼槍掃碼。女孩歪著頭,頂光打在她的額頭和眼瞼上,她的睫毛又密又卷。
“方洛。”他很肯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女生有些驚詫地抬起頭:“程昱謙?好巧啊。”
兩個人都很意外。“你怎麽會在這裏?”程昱謙問。
“這是我媽開的小店啊。”方洛說。
店裏客人不多,他們隔著櫃台聊了很久的天。程昱謙心有餘悸地說:“那天失口叫錯了稱呼,差點不敢再來。”
方洛了然地抿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啊,有一個不肯老去的媽媽。”
那陣子方洛的媽媽迷上了跳社交舞,晚上就叫女兒過來看店。通常方洛會來兩個小時,伏在櫃台上抄教案。
程昱謙每次遇見她的時候,都會逗她一句:“老師,你還在寫呢?”邊說邊湊近了去看。
後來有一天,與他同行的多了一位女孩。他向方洛介紹:“許夢,我女朋友。這是方老師,我高中同學。”
3
程昱謙把方洛送回家,臨下車前,她突然問:“你今天真的是偶然遇到我的嗎?”
“不然呢?”程昱謙反問,淡淡地解釋,“回C城是因為一個朋友明天結婚,今晚是婚禮前夜,請幾個朋友組了個局,最後的單身派對。”
他又說:“但是為什麽這麽晚了你會在那兒?”
“白天我在那兒監考,”她說,“太累了,因為昨晚整理材料到淩晨兩點,直接就在空教室裏睡著了。我醒來後特別蒙,教室裏很暗,有一瞬間讓人以為這麽些年的時光都是一場夢,我還是一名學生,背負著高考的壓力,在教室刷題累得睡著了……”
她的話令他想起前幾日,明天要結婚的好友致電他時說道:“程昱謙,一晃眼我們都三十了啊。”
三十歲,程昱謙暗暗地想,青春拾級而上,有的人義無反顧再次進入婚姻圍城,比如他的朋友;有的人囿困在過去的牢籠,仍在進行庸俗的暗戀,比如他自己。
方洛打開車門的一瞬間,程昱謙鄭重地叫住她:“方洛。”
“啊?”她疑惑地看著他,程昱謙不常叫她的本名。
車廂內的燈被打開,她的手頓在車門邊。程昱謙開著一輛奔馳大G,盡管車內空間很舒適,但此時仍顯得逼仄與局促。
“你這裏,”程昱謙伸手指了指她額角的地方,“有一根白頭發。”
方洛一愣,臉上的表情一時間陷入僵硬,隨即又閃過尷尬。她咬著唇,慌忙地抬起手臂護住整個額角。
隨後她迅捷地跳下車,沒有道別就跑遠了。
跑進單元樓摁下電梯按鈕後,暫時鬆了一口氣,方洛並沒有著急檢查白發,而是覺得有些泄氣。
時之所至,就這麽開始老了。她無奈地想。
回到家裏,母親照例外出跳舞了,餐桌上給她留了簡單的飯菜和一杯泡好的蜂蜜檸檬水。
方洛沒有動那些食物,母親回來時,發現女兒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電視機出神。
她們母女倆的關係向來算不上親厚,尤其是這幾年來,經曆了被母親逼迫去相親,屢屢反抗大吵了幾次之後,更是彼此僵持了許久。終於有一天,方洛用存款湊了一套單身公寓的首付。房子是通過中介找的二手房,很新,幾乎可以拎包入住,她準備好了一切,就跟母親開口提出搬出去住。
她的母親無法接受女兒用這樣的方式疏離自己,這一次沒有爭執,但方洛在母親的眼淚麵前心軟了。最終,她把公寓租了出去,依舊和媽媽生活在一起,直到三十歲。
母親依舊留長發,剪齊劉海,定期讓方洛為她染頭發。她不再過問她的情感生活,像是對生活做了某種妥協。
但今天晚上不同,今晚是方洛自己主動打開了話匣子。她蜷曲在沙發一角,垂著眼瞼,臉上的表情算不上難過,卻蕭索得像一片被颶風刮過的平原。
她知道媽媽回來了,可是並沒有抬頭,一字一句說著像是已經準備了許久的話:“媽,我已經三十歲了,長出了人生的第一根白發。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也擔心沒有人來愛我。其實這些年以來,我心裏一直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很久,久到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原來還在喜歡他。”
4
程昱謙和許夢結婚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方洛正在教師發展中心的茶水間接開水衝速溶咖啡。那時候她剛調動不久,每天忙得兵荒馬亂。正撕開咖啡的包裝紙時,程昱謙打來了電話。
窗外的蟬聲不絕於耳,方洛的聲音很輕快:“嗨,今天我不會再忘記了,晚上七點。”
她指的是喂貓的事。那陣子寫字樓前的花園裏經常有野貓出沒,程昱謙看見過幾次,無意中和方洛提起,兩個人就去觀察了一陣,發現其中一隻橘貓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之後方洛便天天帶著食物去喂,程昱謙找來紙盒幫忙做了個簡單的窩,悄悄放在一處空著的樓道間。
沒過幾天橘貓便在樓道裏產下了小貓崽,許是護崽心切,它比以前更有野性,根本不允許人類靠近。方洛和程昱謙便隻能隔著距離,遠遠地給它投食。
有一天傍晚,方洛參加單位組織的活動,回程路上班車拋錨,耽擱了很久。她打了好多通電話去解決,周轉了好久才有新的班車來接應,那晚她忘了去喂貓。
隔天聽程昱謙說起來,她才恍然大悟,兩個人約好了一起喂貓的時間。
咖啡粉倒進開水裏的瞬間,方洛聽到程昱謙說:“方老師,我要結婚了。”
她頓時呆住了,失手將馬克杯掀翻,粉末揚起,伴著滾燙的開水一起灑了下來,她裸露的小腿上立刻紅了一片。
“你是魔鬼嗎?”方洛盯著落在地板上的杯子,滾了一圈,居然依舊完好無損。
“對啊,你怎麽知道?”程昱謙聲音尾調上揚,語氣中流露出少年時代的那種玩世不恭。
方洛記得她和程昱謙第一次說話時的情形。
高二時分文理,教室後麵坐著的都是班裏個子最高的男生。他們上課睡覺,下課便聚在一起談笑,聊NBA比賽。
程昱謙也很高,卻被很刻意地安排在中間的位置。開學還沒過多久,他便主動向班主任申請坐到後麵,加入到談笑玩樂的小世界裏去。
那時候方洛家旁邊有一間書報亭,總是很快上架最新的雜誌與報紙。那正是紙媒的黃金時代,雜誌種類繁多,製作精美,班級同學總是托方洛買最新的雜誌和娛樂報紙。發展到後來,大家為了能多看一些,便分類購買,輪流傳看。再後來,衍生出幾個人合資購書,將買來的雜誌按內容撕成相應等份進行傳閱。
合資的奇幻雜誌上有方洛追的連載,那次她一直在等連載部分傳到她的手裏,隔了兩天,那幾張紙卻一直不見所終。
同桌建議她:“或許你可以去後麵問問。”
那是中午午休之前,後麵的一排位子上隻坐著一個穿衛衣、戴黑色棒球帽的男生,正埋頭看著什麽。
方洛遲疑了,但轉念一想自己也出了一部分錢,便忐忑地走過去:“打擾一下……”
男生猛地抬頭,正撞上女生的眼睛。她有些慌了神,指著他手中的書頁小聲說:“你這個,看完可以給我看嗎?”
程昱謙挑了挑眉,盯著方洛看:“為什麽啊?”說著,就勢把那幾頁紙塞進桌肚裏。
他又說,“看這個,你就不怕被老師發現?”
方洛很無語,回去憤恨地問同桌:“後麵那個人叫什麽?”
“哪個?哦,程昱謙,你不認識他嗎?”
“我應該要認識他嗎?”方洛不解。
“據說是理科班的遺珠,高一整個學年,數學一直考滿分,結果分班時硬是不顧老師的反對跑來文科班。”
5
程昱謙趕到的時候,單身派對已經開始了。
“沒什麽特別活動,就是幾個朋友簡單地聚聚,一起喝幾杯。”準新郎陸鵬翼在通知他的時候說道。
確實是一個很清淡的局,約在一間叫“寂寞酒屋”的清吧裏。酒過三巡,陸鵬翼端起酒杯敬程昱謙:“兄弟,感謝,開了那麽久的車趕回來。”他的臉被酒精燒得發紅,“這麽些年,我們都不容易。你有沒有想過,什麽時候回C城定居?”
程昱謙晃了晃杯中的酒,短暫地沉默了:“沒那麽容易,畢竟蹉跎了那麽多年。”
他和陸鵬翼有很多年的交情,兩個人又都有過短暫的婚史,但程昱謙並沒有向他透露過更多個人情感方麵的事情,對方隻能根據感覺猜測一二:“當年你和許夢分開,肯定是因為喜歡上其他人了吧?”
“是啊,我渣得很。”程昱謙說。
另一個朋友好奇道:“對方是什麽人?”
“愛人?朋友?好像都不全是,”程昱謙將酒飲盡,“遙望之人。”
“有沒有考慮過去追她呢?”陸鵬翼說,“雖然我們離青春已經漸行漸遠了,但哥幾個還是可以組個中年智囊團,給你出出主意。”
就在一刹那間,愛情的麵目出現在程昱謙心頭,如冰層突然斷裂般悚然,又是那樣聲勢浩大,讓他心顫,轉而心生向往。
但很快,這微茫的幻覺便被理智打破。程昱謙喝了幾輪快酒,加上空腹帶來的胃痛讓他清醒了起來。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能修正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成年人世界裏的對與錯,與青少年時代考卷上的對與錯並不等同。
前者的代價太高了。
6
第二天一大早,方洛突然接到程昱謙打來的電話,讓她立刻趕到“昨晚遇到的學校門口”。
方洛沒有多問,簡單洗漱後就匆匆趕去。遠遠地看到程昱謙正站在學校保安室門口和保安理論些什麽,她趕緊上前解釋:“抱歉,打擾了,這位是我朋友,可能大家有什麽誤會。”
保安認出了方洛:“這位老師,你來了,這個人昨晚翻牆進來,在校園裏待了一晚上,被我天亮後巡視校園的時候發現了,有監控為證。”
“啊?”方洛詫異,一臉無法相信似的看向程昱謙:“怎麽回事?”
程昱謙正在宿醉中,滿臉倦容,不耐煩地衝著保安嚷:“你想怎麽解決呢?我一沒偷二沒搶,要賠償的話,可以,你報個數字。”
方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然後擋到他前麵打掩護:“真的很抱歉,我這位朋友從外地回來參加婚禮的,昨天剛好跟我在校門口遇到,可能昨晚喝多了以後誤把這裏當成我們的母校,就回來懷念一下。”
她說完又補充道:“我可以打電話跟你們校長解釋一下,保證下次再不會給您添麻煩了。”
保安不想因為此事驚動校長,於是教育了一頓就放他們走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校門,方洛轉身問程昱謙:“你的車呢?”
“我不記得了。”
“那你昨晚是怎麽過來的?”
“也不記得了,喝太多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翻牆進去的。多虧了保安逼我看監控,才發現自己翻牆時依舊身手矯捷,不禁想把視頻拷回去仔細欣賞幾次。”
方洛被他的貧嘴逗笑了,忍不住吐槽:“你也太奇葩了,喝多了跑來翻人家學校的牆頭。怎麽,翻進去以後有什麽發現嗎?”
“你說監考後在空教室睡著了,醒來好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說得那麽神奇,我也想試試,我也想回學生時代看看。”
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方洛走在前麵,倏地覺得有些心酸。
“好吧,如果這樣能回去看看那也行。”
高二的第一次月考,程昱謙奉獻了一個精彩絕倫的數學五分,教數學的班主任在報分數時氣得聲音都在抖。但程昱謙卻很無所謂,微笑著接受大家的注目禮,從最後一排施施然地走到講台上拿試卷。
方洛小聲地和同桌耳語:“說好的遺珠呢?”
對方回她:“墮落的遺珠也是遺珠。”
結果當天放學時,兩個人剛好在樓梯口遇到,程昱謙把那幾頁連載輕飄飄地甩給她:“我讀完了,你知道之前的情節嗎?”
那幾頁紙已經按順序重新裝訂好了,方洛有些意外,便簡單地向他口述了前麵的情節梗概。
他依舊叛逆地穿著很寬鬆且圖案誇張的衛衣,滿臉寫著“生人勿擾”的表情,臨末了對她說:“下次連載到了傳給我看看。”說著,一直揣在衣袋裏的手伸出來,很迅速地扔給方洛五十塊錢,又很迅速地跑掉了。
方洛困惑地對著那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紙幣:五分、五十元,這個人怕不是對“五”有什麽執念吧?
高二那年,他們一起追完了那本連載,還沒待那本書順利地出版單行本,程昱謙就轉學了。轉學前的最後一天,他拿了個紙包給方洛,就如同那次扔鈔票一樣,往她手裏一塞,像燙手似的立馬溜掉了。
方洛打開一看,是他們一起讀的那本小說在雜誌上連載的所有內容。從第一期到最後一期,他將每期整理排序,裝訂成一本書後送給了她。
7
方洛沒有和程昱謙談論過愛情。
他們原本是有很多機會可以談起的,包括從重遇後每晚在那間小小的便利店夜聊開始,從喂貓開始,從兩個人吃第一頓飯開始。
方洛曾想,或許在他們之間,愛的閾值太高了。後來程昱謙結婚去了,方洛又開始覺得,也許愛並不是量的積累,它或許更關乎運氣、機緣、刹那間的吸引與衝動。
許夢是程昱謙媽媽的朋友介紹給他認識的,吃了兩次飯後,她主動要求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先是和方洛在便利店打了個照麵,後來方洛在路邊等公交車回家,她和程昱謙剛好開車經過,看到方洛後便停了下來,主動問要不要送她回家。
“不啦。”方洛斜挎著黑色的帆布包,抱著一束洋牡丹獨坐在站台邊。隔著一點距離,程昱謙依稀辨認出那花是橘色與黃色,幾乎要消融在昏黃的路燈下。
抱著花的女生正衝著他們微笑,但笑中有掩不去的黯然,這是方洛人生中很落寞的時刻之一。
後來她曾回想過那個時刻,在程昱謙跟她說出自己要結婚的消息後,她蹲在開水間緩緩地撿起那個跌落的馬克杯,杯子沒碎,卻仍被扔進了垃圾桶。她又找來拖把,用力地拖了很久地板,直到精疲力竭,腦袋出現短暫的空白。
但隨之她想起了那個抱著洋牡丹的晚上,她悲傷地凝視他們,但程昱謙毫無反應。
方洛想起來,這就是程昱謙,時間並沒有讓他有什麽成長,不願意做的事情就無辜地擺爛,像那個多年前故意考出的五分。
她難過地想,他應該是不願意和自己在一起的,哪怕他們曾經有過很靠近的時刻。
後來他結婚又離婚,再搬離C城,這些年來,他們始終沒有斷絕聯係,卻也鮮有痛快聊起過往的時刻。
午夜夢回,方洛經常會夢見他,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高中的課堂,坐到最後一排門邊的位子上,然後用粉筆在程昱謙用過的課桌上寫了一行字——
方洛到此一哭。
然後她醒過來,發現自己在無聲地哭。
8
程昱謙跟在方洛後麵,沿著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久。途中方洛轉身發現他突然不見了人影,正疑惑時,就見他從路邊的花店閃了出來,買了一大束橙色的洋蘭花遞給方洛。
“為什麽要送我花?”
“沒有為什麽,突然想送就去買了。”他們身旁有一處很小的街邊公園,程昱謙說,“你可以先去那邊的木椅上坐一會兒,我去買早餐。”
他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吃糍飯團和袋裝豆漿,頭頂上一片濃蔭蒼翠欲滴,有一隻死去的蟬在腳邊的草叢裏露出一角,程昱謙盯著看了很久。
“它或許是這個夏天最後的一隻蟬。”程昱謙說。
方洛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叫了一整個夏天,現在歸於平靜。你看,任何生命都是有氣數的。”
“任何一段關係也是這樣,你說的氣數。”程昱謙把兩個人吃的食物包裝袋收在一起,起身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折返後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方洛,很鄭重地說,“方洛,我們聊一聊吧。”
方洛也盯著他,遲疑了一會兒,輕聲說道:“你昨晚沒洗澡吧?”
“怎麽?難道我現在很臭?”程昱謙吸了一下鼻子,“那我等會兒去我媽家洗個澡換身衣服……”
“你是不是還要參加婚禮?”
“是的。”
“那等有空再說吧。”方洛捂嘴打了個哈欠,像是打完了一場經年之戰,有些放鬆,也極度疲憊。她將擱在一旁的花束拿過來斜抱在懷裏,並沒有起身,“最近真的太累了。”
程昱謙跟她並肩坐著,他側過身,看著她漸漸陷入困倦,眼皮沉沉地耷拉著,最終完全閉了起來。然後他端坐好,不一小會兒,方洛的頭就緩慢地靠了過來。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小心翼翼地撫慰了。
“方洛,你睡了嗎?這裏有蟲子,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他的肩膀被壓著,半晌沒有動靜。
“好吧,反正我的時間很多,如果你想睡一會兒,我幫你看著就好了。
“這些年我常常會想,你應該是在恨我吧,先去撩撥你,再遠遠地跑開,特別慫,沒有任何擔當……
“是啊,我那麽爛,不配愛你。我也是那麽想的。
“曾經有許多次,我衝動地開車回來,想出現在你麵前,嚇你一大跳,逗逗你,然後再追求你。但一次都沒有實現過。我推演過流程,每次都卡在如何解釋過去那段婚姻這件事上。關於那一段,它真切地發生過,是我無法否定的曆史,沒有人逼迫過我,我真的曾經在喜歡你的過程中陷入過一段crush之中。
“離婚前,我和許夢曾去看過心理醫生,我坦誠自己並不能在婚姻中獲得滿足與快樂,希望結束對她的傷害。我也坦承自己難以持久地去愛一個人,坦承走進婚姻的決定是盲目的,坦承自己一度享受許夢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我在心理醫生麵前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交代了內心全部的黑洞。
“結果便是,這樣一個自私狹隘的我還是被這個世界善待了。臨走時心理醫生問我,在這個世界上,你還有想要廝守的人嗎?
“方洛,你知道我是怎麽回答的嗎?”
“有,離婚之後,如果她能出現在我麵前,我還是會想和她在一起。”程昱謙伸手把方洛翹起的碎發撫平,“很無恥對吧,但我們重新相遇,我真的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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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一段時間,方洛下班後會經常繞路經過那所中專學校。僅有一次,她又遇見那隻警惕性很強的三花貓。她站在門外與它隔門相視,看了好久,始終不能確定這是不是當年她和程昱謙在寫字樓前喂養的橘貓生下的小貓。
她記得那窩小貓崽中也有一隻漂亮的三花貓,和方洛很親,她常趁著大貓不在的時候偷偷逗它。但待到小貓滿月後的某一天,貓群突然毫無預兆地集體消失了。
像人一樣,像某段感情一樣,像雲與煙一樣,在永恒的變化之中歸散於無。
其實那天坐在長椅上,方洛並沒有睡著。她隻是臨時起意,想靠近程昱謙一次。她閉著眼睛,聽他說起過去的林林總總,他們這十幾年的錯過與緘默、猜測與遺恨……
方洛想:我們其實都不算什麽好人,隻敢膽小地在邊界徘徊,活該愛不到,得不著。
程昱謙說到的“crush”,有人將它譯為“速朽之歡”,指在感情關係中,曇花一現的,很快便會耗盡的愛。
在少女時期,這是方洛無法理解的事情,但她早已長大,開始有一些體恤程昱謙。他曾經曆過crush,又從中走了出來,這個命運的幸運兒帶著他身上的那點桀驁與自私,完好地站在她的麵前。
晚飯的時候,方洛問媽媽:“你相信失而複得的愛嗎?”
方母照例在準備晚上跳舞的行頭,此時羅裙窣地,有些意外地問:“為什麽不相信?”
方洛問:“愛情可以被修正嗎?”
“錯誤才需要被修正,愛情哪會有錯誤呢?”媽媽說,“但在有的愛情中,兩個人的關係更像是彼此拯救。”
“媽,我覺得你很像一位哲學家。”
“是嗎?但我更願意做舞蹈家。”說完,母親便出了門。她打開單元門,正對上門口站著的男生。他身形高大,正舉著右手,似乎在準備摁門鈴。
程昱謙側了一下身,讓方母先閃出來。片刻後,他聽到身後傳來一句“方洛已經在家吃完飯了,所以你可以約她看電影”。
方母甚至並沒有回頭,便把程昱謙杵在樓下半個小時裏的那些糾結和疑慮全消解了。他沒有再猶豫,而是就勢推開門,向著燈火最璀璨的地方堅定地邁開腳步。
更新時間: 2023-07-01 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