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玉京在馬上
一
她不知為何夢到母親。花白的發紮在腦後,像一把幹枯的稻草,手執鐵鉗撥弄著圍爐裏的木炭,火星濺落在土灰裏,無聲湮滅了。夢裏她隻有十一歲,雙手提著一壺水跌跌撞撞走進來,二十八歲的靈魂卻以第三人稱高高在上地俯視著這一切。
母親維持跪坐的姿態,腰背有些佝僂地接過水壺,吊在圍爐上方,用抹布仔細擦去爐緣的餘灰,吩咐她:“稚麗,去洗手。”
年末的吹田有些冷了,千裏山周圍下起薄雪,阪急電車一趟趟地呼嘯而過。每到夜幕,母親就守在電話前,側耳聽遠處的電車聲。她知道,母親在等丈夫夏川明光回來。
她洗過手坐回圍爐旁,一旁的餐桌上置滿飯菜,母親果然去窗下的電話旁等候,脖頸低垂,柔軟且固執。
電話聲響起時她便驚醒了,手習慣性摸向身側,冰冷的雙人床,隻充著電的手機滾燙。
“稚麗。”是周顯,聲音急匆匆的,“你還好吧?”
“什麽?”
思緒仍陷溺著,她愣怔,坐起身摁開台燈,光將記憶驅散殆盡。
那頭語氣鎮靜許多:“大阪府6.1級地震,機場和新幹線都癱瘓了——你在哪兒?”
她想喚他顯,又想起他們已在一周前簽署離婚協議,含糊地略去稱謂,答:“我在家。”
他總不至於追問:哪個家。
神奈川的一戶建,她與他畫就圖紙,盯著工人一磚一瓦築成,院中的山茶與檸檬樹也是他親手植下。
協議上寫明,房產售出後再分賬。周顯拖著行李搬出,問她打算,她隨口道,要回吹田休息一段時間,等房子售出。
周顯離開滿一周,她仍未走,置業顧問打來電話,她隻是敷衍。
過了一會兒,周顯問:“那麽……你媽媽呢?”
她猛地打了個寒戰,掛斷電話,撥給母親麥青。
忙音,忙音。
她赤著足下地找到遙控器,將空調打開,坐回床上搜索新聞。地震引發海嘯,關西國際機場暫時停擺,JR、阪急、新幹線全部停駛。
睜眼挨到黎明,不知多少次無人接聽後,她收到母親的回電,聲音與夢裏全然不同了。
“稚麗,讓你擔心了吧,吹田市震得厲害,所幸家裏隻是砸掉幾盞燈。鄰居喊我去避難所,我想應該不會再有大震,就沒有出門,隻是睡不安穩,以為是夢裏電話在響。”麥青笑了兩聲,喉嚨裏灌了把沙似的,“阪急停了,聽不到電車呼呼地從遠處過去,好不習慣。”
她莫名感到難過:“我也做了個夢。”
“等新幹線恢複,回吹田看看我吧。”麥青最後說。
二
行李裝好,她坐在地板上扯出黃色膠帶,封鎖最後的紙箱。深秋時,落地窗外的檸檬樹結了果,黃澄澄綴滿枝頭,山茶開了滿樹,越過牆頭青瓦。
周顯買回樹苗是在四月,整個日本都在賞櫻。
她原也想在院中植櫻,江戶彼岸櫻長壽,八重紅枝垂櫻瀲灩,關山櫻晚落……興致盎然數了半日,周顯冷靜地說:“檸檬可食,山茶落花後枝葉長青,更實用些。”
“不然入了冬,院子裏就光禿禿的了。”
她無不同意。一個月的短暫絢爛於周顯是微不足道的。她有時會想,他們之間曾泛起的一霎漣漪,是否同樣微不足道。
二十四歲那年,她和周顯在一場東亞研究學會上相遇。她是主辦方阪大的修士,負責分發資料,接待各校學者。
會議開始前十分鍾,頭排一處座位仍空著,她記下桌上名牌,回去向教授報告。
“伊藤周顯先生還沒有到場。”
“不用在意——伊藤先生嘛。”
她不解,教授走開去準備開場發言,學長拍拍她肩膀:“修士入學時你申請過伊藤財團的獎學金吧?”
“那個伊藤?”
“那個伊藤。”學長看向前方空位,不乏豔羨,“他是早稻田最年輕的準教授,博士畢業即順利留校。伊藤兩個字起到的作用,不用我多說了吧。”
她徑自沉默,學長把剩下的資料放到她懷裏,一道往後排走。
“不過我聽說,他是個中國人,伊藤夫人是帶著他嫁入財團的。在三藩市,一個帶著孩子的中國女人,竟能俘獲在常青藤讀書的財團次子,真是……”
“真是怎麽樣?”
會議廳後門開著,青年斜倚著牆壁,西裝搭在手肘,咬著一支沒點燃的雲煙,語調含笑。
學長僵住,張口結舌。她上前擋住青年視線,把資料塞回學長懷裏:“教授在等你的資料。”
“啊……是……是這樣。”學長感激地看她一眼,倉促離場。
身後傳來輕笑,她回頭,視線從青年臉上滑落,停在胸牌的“伊藤周顯”四字上,恭敬欠身:“非常抱歉伊藤先生,您久等了,請讓我來為您引路。”
他抖開西裝,慢條斯理地穿上,將嘴裏的雲煙塞進一支浮世繪的黃銅煙盒,放到她手裏,質感冰涼。
“拜托了。”說罷,他踩著會議開始的時間,疾步走向前排。
有人經過,她慌張地把煙盒收進口袋,抬起頭,他已坐定,朝左右致歉,頗是文質彬彬。
學會結束,自助晚餐設在宴會廳,她跟在教授左右,心不在焉地摸著口袋,四下張望。
人影憧憧,探尋的視線終與他接軌。他卓然立在幾步外,遙遙勾手,示意她出來。
從未逃課的優等生初次學壞,借口尋得拙劣,教授並沒有揭穿,以為她累了,搖搖頭笑著應承。歸還一個煙盒而已,她不明白為何會跟他到了頂樓,又在西餐廳坐定。
侍者呈上杯盤精致的紅茶和一盞鮮奶,他端起鮮奶傾入茶杯。
“我很喜歡喝這個,嚐嚐。要糖嗎?”
摸出一半的煙盒無聲地落回口袋,她垂眼道謝,拿過糖罐,舀入兩匙砂糖。細細的糖粒在奶茶表層浮了須臾,倏忽化為無物。
他客氣地喚她夏川小姐,一本正經地聊學會發表、研究方向,甚至是授課:“最近在講山本有三的《路旁之石》,學生們讀得很唏噓,生活總是充滿艱辛的,是吧?”
起初她擺出傾聽的姿態,認真與他對視,又慢慢低垂脖頸。
他錯落有致的日文放緩,停滯,若有所思地望她。
小匙在骨瓷杯裏攪了一圈又一圈,她道:“其實我不姓夏川。大概十歲吧,母親帶著我到這邊打工……和人假結婚,才拿到的簽證。”
十幾年了,她少有機會同人講中文,連字音平仄都生澀。
她始終沒有抬頭,像是沒有勇氣麵對這番話的後果。
很快,對麵傳來低笑,調侃的中文近乎溫柔:“哦,還好我母親與伊藤先生是真結婚。”
她猝然望來,他頓了頓,假裝看不到她泛紅的眼圈,抽出餐巾紙,一筆一畫寫下號碼。
“想說中文的話,就打給我說吧,稚麗。”
自此,他隻喚她稚麗,她亦隻喚他周顯。
他與她是各自世界裏的異類。
他們是彼此的同類。
三
修士畢業那年稚麗二十五歲,抱著證書走下台,便見禮堂門口處寂立的身影。所有人都坐著,周顯站在半開的紅木門前,午後春光逆行,在她心頭映出一道輪廓。
花也不俗,薄紅的山桃草,小小一束,她抱在懷裏,聽散場的人潮裏湧來毀與譽,情緒仍是輕盈的,知道那是因為豔羨不得。
芳菲時節,櫻花雪一般地落。她同他並肩走,話不多,他問,她答,一板一眼的,餘光裏是彼此的衣角、一幀一幀移動的影子。
周顯說:“幫你拍一張照吧。”
她無不同意。他從拎包裏拿出拍立得,原來早有準備。
她立在樹下,隔著鏡頭亦有被凝視的局促,她還沒有被他這樣長久仔細地收在眼底過。或許是有的,隻是她不知道。
學會後的大半年間,他們不過見了幾次麵。
她千裏迢迢去東京聽他的研討會,不太相幹的研究方向,近代書誌學,講山本有三與中島敦。她坐在台下,隱沒在黑壓壓的人頭裏,沒來由疑心他在看她,可那視線又很快錯開。他的腔調是溫潤而抑揚頓挫的,日文元音很多,理論上飽滿錯落,合該動聽。從前她卻不覺得,如今聽他講,才默然想——真是動聽。
他比想象中忙些,要接待來訪學者,晚間又有應酬,便差門下學生帶她去研究室休息。初初涉足周顯的私人領域,她有些拘謹,視線隻來回打量一牆的書:赤的、緗的、月白、湖藍的書脊,高矮參差。
學生是周顯帶的修士,一個眉眼溫淡的日本男生,熟門熟路地倒水給她,神色好奇,卻並不逾矩多問,很快便告辭離開了。
她迷迷糊糊在沙發上睡去,夢裏弄丟了尚未歸還的煙盒,孤身走進千裏山的濃厚大霧,無處可去。被周顯叫醒時天已經暗下來,她冷汗涔涔,攥著他的手指,眼珠瞪圓,倉促道:“我把你的煙盒弄丟了。”
周顯蹲在沙發旁,任她攥得指節發白,蹙眉笑了笑,呼吸裏有清酒的氣息。
“沒關係,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
省過神來,她才知夢與現實混淆。走出研究室,口袋裏的浮世繪煙盒冰涼,陰差陽錯佚了名。
初次相擁與接吻如夜一般無聲。零點的早稻田隻剩靜與暗,獺祭的香隨他的齒頰渡過來,鼻尖一冷一熱,發絲在他手掌裏溫馴地蜷著。很快周顯便發覺她在顫抖,展開大衣將她裹住,貼著耳畔低笑:“你沒有接過吻?”
她埋頭在他懷中,雙手攥皺了襯衫前襟。群山奔湧,星河旋轉,她在和另一粒塵埃擁抱,宴饗宇宙裏的一場溫存——或許這就是愛了。
周顯租住在學校旁,二十平方米的公寓放不下一張雙人床,渾不似財團公子。
她立在淋浴下,仍是昏昏沉沉的。男士睡衣太大,走出浴室時褲腳濕漉漉地拖著地。他正在講電話,偏頭對上她無措的樣子,神色肅然地過來幫她挽起褲腳。起身時她聽到電話裏扁平的女聲,以及連續質問的“為什麽”。
“是我母親。”掛斷後他解釋,“她不想我留在學校裏搞學術。”
她不再問,沉默向前,抵住他的足尖,額頭靠在他肩上。
“想知道我為什麽沒有接過吻嗎?”
那是稚麗第一次對周顯講起麥青。
四
麥青原不叫麥青。她出生時麥子還青,於是父母就給她取名叫麥子青。出生地是北方某個村莊,似乎沒有正式的名字,隻因年年大風,人人都喚那處作“風溝”。
麥子青上頭有一兄一姊,下頭又有弟弟,家中隻有父親一人在林場做會計。一家生活拮據,白米飯是稀罕物,偶爾開了灶,要先給大哥與弟弟,輪是輪不到她的。讀書名額倒很公平,若考不到高中,無關男女,到初中也便罷了。
她對讀書無甚上心,初中畢業便待在家,無所事事,像在等著什麽,又不知在等什麽。沒有錢,無論如何走不出風溝,周圍人都是這般等著出嫁,似乎嫁了人便有去處。她心裏是茫然的,總覺該有別的路,又說不出那路通向哪裏——許是風溝以外的世界吧。
十八歲,家裏來了人說親事。男方亦是初中學曆,剛當了兵退伍回來,父親是村中校長,也算“書香門第”。麥青是很愛笑的,他們看中了她愛笑。
於是便結親。不結又能如何,是這個人或那個人又有什麽區別,她是全然不知的。隻知道婚事熱鬧得草率,親戚們盲目歡慶她迎來的新生活,哪怕如黑洞一般摸不著邊際。
隔年她懷了稚麗,那時她已被家裏安排去林場做工人,挺著七八月份的肚子,與旁人一般扛起比腿粗的圓木。清晨又被枕邊的男人踢醒,要她去做一家人的早餐。
無人覺她委屈,她自己亦不覺。春節過後,林場沒有通知她上班。她打電話詢問,原來是二弟偷偷替她向那邊請了假:“姐都那麽大肚子了,還去扛木頭呢,這怎麽成啊。”
春暖花開時她誕下稚麗,男人是不管孩子的,她便獨自學著養活一個孩子。娘家那邊從大哥到大姐,一個個走出風溝去了縣城,她的心又開始躍躍欲試。
第二份工是大姐給的,在縣城。那時候稚麗五歲,麥子青每日騎摩托車從農村跑到縣裏。一條筆直的土道,兩邊的白樺林沙沙作響,風是燥的,血是熱的。稚麗在後座緊攥母親的夾克下擺,怕一不留神會被風吹走,卷入尾氣與塵埃的洪流。
稚麗七歲時,麥子青和丈夫搬到縣城,借錢買了樓,稚麗也似模似樣進入縣城的實驗小學讀書。可到底是不同的。與稚麗差不多的小朋友到過北京、上海,乘過電梯、公車,去過遊樂場……稚麗隻在電視上見過。
風溝以外的世界,信息浪潮打得人發暈。麥子青醒過來似的,發覺過去許多年,她的生活該用不堪來形容——她開始懂得反抗了。
於是稚麗每次回到家,都會發現一地狼藉。暴力起先隻是痕跡,隨後是畫麵,最後留在稚麗記憶最深處的,是麥子青的哀鳴。
塑料牌匾上的“婦幼保健所”字跡斑駁,八歲的稚麗跟著麥子青走進去,茫然而無措。
手術台就在診室的塑料簾子後麵,掩耳盜鈴似的,以為拉上便有了私隱,其實什麽都聽得分明。稚麗看到麥子青走進塑料簾內,頓時孤立無援起來,追了兩步就被護士攔下,說:“你媽媽要做手術了。”
稚麗本能地哭,一聲聲地喊“媽媽”,手與腳都凍住。她似要癱軟在地,卻連這個都不會了,麻木地任憑噩夢將一切吞噬。
可惜並不是夢——如果是就好了。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叫婚內強暴和人工流產。”
往後十餘年,稚麗不曾戀愛。
稚麗貼著周顯的頸窩,與他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呼吸散在周顯的鎖骨上,令他有種毛骨悚然的癢。
她的聲音仍是平靜的,若非震顫貼在他的發膚上,他不會發覺她的飲泣。
清晨,周顯送她去機場,寂靜蔓延長路,她側過臉看窗外扭曲的風景,一隻手被他攥在掌心。
登機前她收到他的line,是一則短詩。
你會慢慢地/好起來
在春天長出新的葉子
在冬天凋零/舊的記憶
——給二十五歲的稚麗
五
修士畢業後,稚麗沒有再讀博,她打算隨周顯上京。
辭別教授那天,教授惋惜她的選擇:“稚麗,你們並非同一個世界的人。”
學長也半真半假地勸慰:“如果感情得不到想要的結局,也不要太失望。”
這段關係從一開始便沒有得到祝福。
世人隻道她攀附,她卻篤信,他是世人的伊藤先生,卻唯獨是她一人的周顯。
離開是無數瑣事的堆積。她不緊不慢地處理,申請從學校公寓退租,一趟趟地拿行李回母親家——那原本是她繼父、麥青假結婚的丈夫夏川明光的家。
舊式和屋建在吹田鄉下,附近是一大片麥田,有種不切實際的詩意。
初來時,麥子青剛同前任丈夫離婚滿一年。
縣城的工作薪水微薄,根本不夠供稚麗讀書。其時正逢一股赴日韓打工的熱潮,女人出去容易些,隻要通過中介和那邊的人假結婚,就能拿到簽證。麥子青是其中一個。
中介給她選的男方叫夏川明光,兩個人隻在照合影時見過一麵,彼此語言不通,用笑掩飾交易背後的不堪與窘迫——即使大家都隻是為了生活。
稚麗就這樣出了國,麥子青也從此成了夏川麥青。
起先她住在麥青打工的宿舍,白日裏麥青在工廠流水線上做事,她就在家捧著別人不要的舊日文書從頭學起——“學不會日文就不能上學,我是沒有錢供你讀語言學校的。”
這不是麥青的威脅,稚麗很清楚,這隻是現實。
頭一年,麥青與她所冠姓氏的丈夫毫無聯絡,偶爾與中介閑聊,漸漸知道了夏川明光的情況。一個一事無成的四十歲男人,從前家境不錯,父母車禍去世後一蹶不振,學業荒廢,成日去遊戲廳打彈珠,賭光了大部分積蓄,如今靠打零工生活。
中介說:“那個夏川,當年可是考上了阪大呢,可惜啦。”
麥青沒有讀過什麽書,卻記住了阪大。晚上她同稚麗一齊讀日語教材,沒頭沒腦地攬著女兒說:“以後你也考阪大好不好?”
稚麗沒聽出那個“也”字,更不知道阪大在哪裏,隻覺頂燈暗沉,麥青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前所未有地發著光。
第二年,麥青攢了點錢,稚麗上了日本一所小學讀書。彼時偷渡者遍地,深夜出街免不了被查身份。那天是稚麗生日,麥青帶著稚麗走遍街頭也尋不到物美價廉的蛋糕,卻遇到了警察。
母女倆日語都很有限,越緊張就越說不清。打給中介,對方不在日本,遠水救不了近火。後來聯絡到夏川明光——他剛好在附近的遊戲廳裏。
三言兩語間,誤會解除。深夜空寂,麥青與夏川明光不尷不尬地走在街道兩頭,隔了很長一段距離。在稚麗的記憶裏,那晚他們什麽都沒有講,卻又好似什麽都已說盡。
其後,夏川明光總是掐著麥青下班的時間出現。稚麗多了一個日語老師,麥青重拾了愛笑的天性。沒過多久,麥青帶著稚麗住進了吹田的和屋。
麥浪隨風翻湧,客廳裏的圍爐上燒著一壺水,咕嘟咕嘟,沸騰著死寂的人生。
夏川明光不再沉迷遊戲廳,找了份正經工作,每日清晨隨收垃圾的音樂一同出發,奔走在各個街道,撿起放好的垃圾袋,扔上垃圾車。垃圾車時快時慢,他奮力追著車奔跑,為了不耽誤收垃圾的時間。
麥青也辭去工廠的工作,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打工,方便照顧上學的稚麗。她學著如何做一個合格的主婦:擺好玄關的鞋,打理客廳的圍爐,嚐試做天婦羅、烏冬和咖喱飯。
臨近元日,夏川明光會留在大阪市裏多打兩份工,希望賺足過年的錢,給妻女帶回幾件拿得出手的禮物。
麥青總是坐在窗下,聽遠處阪急電車駛過的聲響,她知道那趟車會帶丈夫回家。
稚麗十五歲那年的元日,麥青沒能等到夏川明光。他去得很突然,如他不幸的父母一樣,死於一場毫無來由的車禍。
一名罹患帕金森的八十歲老人駕駛一輛豐田,將安安分分在巷口等紅燈的夏川明光撞到便利店的牆上。他卡在車頭與身後的牆壁之間哀號,老人依然無法自控地拚命踩著油門。
日本的火化不會將屍首焚成灰燼,而是留下形狀分明的骨頭,等親人挑選一根帶回去保管。麥青牽著稚麗的手,在殯儀館和警察的見證下,撿回了丈夫的一根骨頭。
一個月後,老人在醫院壽終正寢。
麥青領到一份不菲的賠償,麵對老人家屬的鞠躬,隻是緘默。她定做了最昂貴的佛龕,供起丈夫的骨頭與牌位,每日擦拭著“夏川明光”四個字,一晃便過了許多年。
“去東京?”
炎夏裏,麥青坐在廊下乘涼,蟬鳴轟隆。稚麗微微前傾,聽到她說:“是好事啊。”
“是好事啊……”麥青喃喃地起身回到客廳,打開丈夫的佛龕,重複著擦拭的動作。
稚麗立在門廊,明與暗在她臉上割裂。愛同婚姻,在麥青這裏已經死了,餘下光景不過是拙劣地模仿生命。而她想要踏出去。
六
秋天,周顯在新宿租下七十平方米的高層公寓,與稚麗入住。
稚麗拿著教授的介紹信拜入映畫翻譯家戶田門下,做起字幕翻譯。接到的第一個項目是《南京的基督》,1995年的港日合拍電影,如今重製高清DVD,字幕亦要修正重校。
她第一次看。梁家輝與富田靖子,作家岡川與秦淮河畔的妓子金花,沒有芥川龍之介原作過分夢幻的結局,現實從來殘酷,隻餘生死。
周顯下課回到家,把她從被子裏撈出來,笑吻她哭成桃子的眼,貼著耳郭問:“怎麽了?”
她任他擁住,嗅到豎紋襯衫染上的雲煙,如那支浮世繪煙盒的氣味。她講金花的死,被始亂終棄後的流離,屢受欺騙的悲慘。
周顯用原作安慰她:“那分明是個教會傳說,是在警醒人不可褻瀆神……”說著說著,呼吸禁不住放輕,她纖細的後頸枕著他的臂彎,單薄得幾乎沒有什麽重量,因含著淚,眉與眼都楚楚。
神差鬼使地,他傾身下來抵住額頭:“不要代入,我不是岡川。”頓了頓,又說,“我們結婚吧。”
他慣會用這樣帶著陳述意味的祈使句。
她無不同意。請柬發出無數,在伊藤夫人表態施壓後回應寥寥。她聽到他與伊藤夫人在電話中爭吵,異想天開過對方尋上門扔支票的模樣,可現實總是大相徑庭。
伊藤夫人繞開周顯,禮貌地透過戶田先生約見稚麗,不曾詆毀她隻字片語,隻講自己的故事:一個女人如何為愛移民三藩市,生子後被拋棄,孤兒寡母艱難討生活,直到嫁給伊藤,扭轉命數。
周顯本有機會走入權力中心,可如果選擇了稚麗,他將永遠是伊藤家族的邊緣人。
“我調查過你的背景,雖然如今你與阿顯身份不同,可的確是很像的。”伊藤夫人溫和地、近乎悲憫地看著她,“他可憐你,是因為他可憐自己。”
稚麗不無難過地笑了笑:“愛裏總是會有些憐憫的。”
伊藤夫人反問:“是嗎?”
是嗎?她給不出答案。可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
周顯找裁縫為她做了兩身和服,一件白無垢是花嫁,纖塵不染;一件常服在迎賓時穿,麥槁色與鉛丹色交織。
婚禮當日,隻有證婚的牧師與麥青到場。
稚麗從沒見過麥青裝扮得這樣隆重,她穿上亡夫留下的元日禮物,一身薄柿底雜著芥子色紋樣的和服,頭發盤在腦後,無一絲碎發。
禮堂空曠至餘音回蕩,她與他的誓詞一字分明過一字。
流程走完,周顯坐下來與麥青聊天。麥青臉上掛著笑,仔仔細細打量周顯,說:“你很像一個人。”
稚麗好奇:“像誰?”
“三浦友和,《伊豆的舞女》裏的那個演員。小時候我很喜歡他和山口百惠。”麥青又朝稚麗笑,“你今天這身衣服,也像山口百惠在電影裏的打扮。”
《伊豆的舞女》中的三浦友和與山口百惠,是麥青一生中對愛最美好的幻想。她甚至不必知道,兩位演員在現實中結婚生子,成就了超越電影的一對神仙眷侶。
麥青當日便要回吹田,他們送她到機場,目送她走進安檢口。
“我有時會想,她遇到的是愛情嗎?如果不是,又是什麽呢?”
“是不是或許沒那麽重要。許多人一生都不曾遇到過愛情。”
“那什麽才重要?”
周顯想了想。
“塵世裏的一點溫存。”
七
稚麗與周顯之間的一點溫存,在結婚第三年消耗殆盡。
她始終被他的世界拒之門外。伊藤夫人對外宣稱他們的婚姻無效,家族聚會上,周顯與門當戶對的千金挽手出席。戶田工作室的前輩給她看千金發在ins上的合影,同情而故作驚訝:“我以為你會在場呢。”
她冠上的夫姓伊藤,不被任何人承認。
稚麗和周顯是同類,夏川與伊藤卻是彼此世界裏的異類。
沒有爭吵,她擅長以靜默作戰。她加班越來越多,他起先困惑過,打去的電話被一再掛斷後,明白了她的刻意疏遠。或許以為那是一種信號,他長久地留在學校,出差報備的簡訊漸漸少了。
鍋與灶是冷的,殘餘著新婚那年的煙火氣——她也曾試圖學做天婦羅、烏冬和咖喱飯。
一次又一次的長夜未央,她坐在落地窗前,終於理解了麥青守在電話旁聽電車駛過的心情。
某夜,她終於等到鎖匙聲響起,走向玄關,與周顯狹路相逢。
他身上有醺然的酒氣,獺祭、威士忌,或許還有梅子。他踢掉鞋子,赤足走進來,擦過她的肩膀。
“你不必如此。”他說話比平時遲緩,卻溫和,“我們是可以分開的。”
她失溫般地顫抖,轉過身,隔著一段距離與他對視,眼神像在說:我感到我們的愛如同地上的灰燼。
他站在昏黃的燈下,無聲的回應仿佛是:手我是有的,就是不知如何碰你。
就這樣分開了。簽署的協議盡可能保護著她的利益,她不知道,這會否是他心中僅剩的最後一點溫存。她以為踏出了吹田的龕台,卻走入另一座墳墓。
周顯走後,稚麗去檸檬樹下撿起掉落的果實,切片嚐了嚐,酸澀得舌根發苦。或許這就是生活。好比多年前她初聽麥青講起過往,問:“你不怨恨這些苦難嗎?”
“這是苦難嗎?”麥青說,“我以為這隻是生活。”
八
大阪府地震第二天,機場恢複了交通,新幹線仍有一段停滯。
稚麗急於回吹田,因機票售罄,她還是打給了周顯。
周顯是晚上過來的,禮貌按響門鈴才入內。換室內鞋的工夫,她習慣性地蹲身擺好皮鞋,仰頭便對上他的眼神,黑漆漆的。
“機票我弄到了,最快也要淩晨。”他拉她起來,掌心滾燙,“收拾行李,我陪你過去。”
她動了動嘴唇,眼睜睜看他走進衣帽間:“都收好了。”她聲音很輕地解釋,昨天已經打包給寄送公司了。
半開放的衣櫃空得刺眼,周顯僵直片刻,回頭看她:“我同置業顧問講了,房子不必掛出,怕你住不慣別處。”
她愣怔地聽到自己說“謝謝”,兩個人麵對麵站了一會兒,周顯問:“我可以在沙發上睡一下嗎?”
“去臥室吧,床褥都在。”
他搖頭,兀自躺在沙發上,抓了一個抱枕在懷裏,眉宇顯出疲憊。她無法,拿了薄毯幫他蓋好,滑坐到地板上,抱住膝頭。九月,明明不冷,卻不知哪裏冷。
“從哪裏過來的?”
“學校。”
“開車?”
“嗯,開了一個多鍾頭。”
稚麗不再問。寂靜蕩開,長長的,緩緩的。
淩晨時分,他們搭乘的夜班機抵達關西國際機場,又打車前往吹田。麥青來開門時臉上滿是驚愕,被稚麗抱住後,老半天都攤著手不知所措。
周顯笑著替她解釋:“這次震得厲害,稚麗很擔心你。”
麥青張口又合上,嘴唇微微顫抖。太久了,她幾乎已經忘了與女兒擁抱的溫度。
舟車勞頓,兩個人都帶著倦色。麥青抱出雙人床褥放到客室,稚麗欲言又止,周顯已經跪坐在榻榻米上展開被褥。
“您去睡吧,我來弄。”
蕎麥枕上是雨季過後的潮濕氣味,她毫無睡意地與他共享一床被子,忽然聽到他問:“你為什麽總是揣著那個煙盒?”
那個煙盒。黃銅質地,其上是琺琅工藝的浮世繪。她不知為何喜歡伸手就觸到那片嶙峋的冰涼,於是春夏秋冬,衣袋或手包裏總有它一席之地。她一直以為他是不知道的。
稚麗隻問:“煙盒上是幅什麽畫?”
“歌川廣重的浮世繪,伊豆半島的群山之中。”
她沉默很久,他不禁側過身,牽動了被子。她回過神,偏頭與他四目相對,在刮過窗欞的風聲裏,在吹田即將到來的黎明前。
“我隻是忽然在想,伊豆,原來我和母親一樣,都把最美的夢寄放在伊豆了。”
“隻是夢嗎?”微光破曉,他喉頭滾動,認真地望她,“為什麽不試試把夢留在現實呢?”
“留就留得住嗎?”
“總得先試試吧。”
是帶著懇求意味的祈使句。
她愣怔地看他,以及他身後那扇窗,仿佛已化作橙黃色,墜落在世界的邊緣。因是清晨,她終將升起。
愛豈止是愛。是憐憫,是溫存,是醉後脫口而出的絕望,也是第一縷晨光後的重生。
而對於周顯,她無不同意。
九
麥青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她是一名十八歲少女,身著麥槁色與鉛丹色的浴衣,在山路中與穿著學生製服的夏川明光相逢。她與他一道飲茶,賞櫻,下棋,聽他讀書——在伊豆的群山之中。
她醒得比平日晚,走出門去,客室的圍爐已經點燃。因手法生疏,沙梨木的爐緣落了不少灰。自在鉤從天井垂下來,掛著一壺水,在火上“咕嘟咕嘟”地沸騰著。
周顯與稚麗隔著圍爐對坐,一個人執鐵鉗撥弄著木炭,一個人認真用抹布擦去爐緣的灰塵。沒有人說話,星火劈啪作響,合著廊下的秋風。
稚麗聞聲扭過頭,問母親:“等新幹線恢複了,我們去靜岡縣度假吧?”
麥青走到丈夫的佛龕前,如常擦拭他的名字:“靜岡?”
“伊豆所在的靜岡。”
佝僂的腰背慢慢挺直,麥青轉身與稚麗對視。忽地,電車轟隆而響,麥青下意識望向窗外。
稚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遠處麥浪如海,映襯山巒起伏。朦朧中,赤紅的阪急車身匿入山間隧道,東海道新幹線從隧道的另一頭駛出,穿行過寶石藍的熱海,錯身過積雪的富士山,衝破伊豆北川的懸崖。那道皎潔的銀白劃過海天,最終,遁入燦爛的朝陽。
稚麗想,那或許就是她與麥青的伊豆了。
更新時間: 2023-06-23 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