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默安然
01
“我回來了。”
拖著疲乏的腳步回到家，崔妍將鑰匙隨手甩在鞋架上，踢掉皮鞋後立刻癱倒在了沙發上。家裏很安靜，連燈都沒開，隻有臥室門下麵滲出一點點光。
躺了十來分鍾後，崔妍隻得爬起來，給自己煮了碗泡麵，順便衝了一杯不算太濃的咖啡，敲了敲臥室的門。聽到裏麵說“進”，她推門進去，薛丞坐在電腦前，她看見他將屏幕上的文檔切換成了視頻網站主頁。
“給。”崔妍把咖啡放在桌上，端著泡麵坐在床邊問，“我能在這兒吃嗎？”
“當然。”
薛丞隨便點開了一集電視劇當背景音樂，兩個人邊吃東西邊聊了聊天。隻是他們能聊的話題有限，薛丞也就是問問崔妍工作的情況，她沒什麽有趣的話題可說，也知道薛丞不是真心想聽。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崔妍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工資不高工作卻特別多。而薛丞大學畢業後一天班沒上過，每天在家寫小說。他有一部係列小說在網上很紅，賺的錢不比崔妍少，隻是他每天晝伏夜出，吃飯睡覺都極不規律。兩個人雖在同一屋簷下，卻過著兩種生活。
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她清楚自己仍然愛著薛丞，縱使有分歧，有埋怨，那些卻和愛並不衝突。
“你累了吧，你先睡，我再去寫一會兒。”十點多鍾，薛丞抱著筆記本電腦站起來，準備去客廳。
“你也早點睡，別熬太晚。”
崔妍沒有阻攔他，這已是常態，她工作疲乏，最晚深夜十二點也就睡著了，而薛丞幾乎都要到兩點以後。她隻是將一側臉頰朝向一邊，薛丞心領神會地俯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兩個人互道了晚安後，又再次被一扇門隔開了。
沒過多久崔妍就睡著了，隻是睡得不是太熟，迷迷糊糊起來想去衛生間，一推門發現薛丞還在外麵敲鍵盤。客廳雖然開著最弱的燈光，卻還是照得她直眯眼。
“幾點了，你怎麽還不睡啊……”
她走到薛丞旁邊，卻突然注意到薛丞臉上一片淚痕。沒等崔妍反應過來，薛丞抹了一把臉。
薛丞在哭。
這讓崔妍猛然清醒了一點，不過轉而又覺得好笑，都說寫東西的人多愁善感，她之前倒也不覺得。
薛丞扯下耳機，有些倉皇地合上電腦說：“正要去睡呢。你怎麽睡這麽一會兒就醒了？”
他神色如常，臉上的淚痕很快就幹了，就像剛剛隻是一場幻覺。崔妍也不想戳穿他，權當沒看見，回到床上還沒睡著，衝過澡還帶著水汽的薛丞就坐到了床邊。崔妍翻身將他拉下來，然後將額頭貼在了他的手臂上。薛丞伸過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
他們的感情一直不錯，雖然薛丞的情商不夠高，脾氣卻溫和至極。崔妍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她唯一的期望就是能這樣一直過下去。
第二天崔妍起床時薛丞還睡得很熟，他總要到中午才能起床。她收拾妥當要出門時收到同事發來的信息，讓她去郵箱裏拷一份資料，待會兒開會要用。崔妍懶得開自己的電腦，見薛丞的電腦連著電源也開著機，就把U盤插了上去。
他們之間有信任，所以薛丞從不在意她動電腦，這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桌麵亮起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音樂播放列表，崔妍一邊幹著正事，一邊用餘光掃視薛丞的歌單，最後才意識到是在單曲循環播放一首歌。
出於好奇，她插上耳機，再點了播放鍵。
是一首旋律輕盈的小情歌，不像是薛丞會喜歡的類型，不過倒挺好聽，講的似乎是暗戀一個不可能擁有的人，卻很享受暗戀的過程。
“固執美麗的意義，固執空洞的美麗，飄飄然然空中遇見你。你是我未曾擁有、無法捕捉的親昵，我卻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
節奏朗朗上口，詞也很好記，出門後崔妍就已經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隻是哼著哼著，她的表情慢慢凝固了。她想起昨夜薛丞的淚痕，以及倉皇扯下的耳機……
當時崔妍滿心以為是薛丞寫到了某個情節，可現在她忽然有些懷疑，真的是那樣嗎？戳中薛丞那顆總是處變不驚的心的，究竟是什麽？
前一天還是極好的豔陽天，今天大清早卻突然刮起了駭人的大風，街上的人都顯得蒼白而狼狽。崔妍心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壞的預感，她覺得自己的平靜生活可能也要掀起風浪了。
02
崔妍和薛丞在一起前並沒有多麽深入的了解。
她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了解的深淺和能否長久沒有實際關聯，愛情說穿了不過是一個瞬間。她對薛丞的那個瞬間發生於三年前，那時候她還在念大四，在一家網絡公司實習，每天幹點打雜的活。一天，公司要去一家酒店安裝設備，讓她跟著一起去現場幫忙。
他們在三樓忙活，二樓的宴會廳似乎有什麽活動，能聽見有人拿著話筒說話，走廊上還擺著一些自助飲食。出外勤時大家都在偷懶，崔妍百無聊賴，就趴在酒店天井的欄杆上遙望下麵的人。就在此時，崔妍看到薛丞像她一樣走到了二樓的欄杆邊上，懶洋洋地單手托著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薛丞背後是喧鬧的會場，人們來來回回地走動，大多端著咖啡杯在攀談。可他似乎與那些都無關，像是無意間出現在那裏，隻想有個閑散的午後。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崔妍的注視，薛丞慢慢轉過了頭，微抬下巴，對上了她的視線。
就是那個瞬間，崔妍感覺到一束微弱的電流從身體裏竄過。她不能馬上明白那是什麽，可她莫名知道有什麽正在發生。
所以崔妍到了二樓，假意想裝路過看看他們在幹什麽。她站在宴會廳門口，也就離薛丞隻有幾步遠的距離了。她看清裏麵是一個文學網站的聚會，她並不怎麽感興趣，但她至少找到了攀談的理由。
崔妍把小臂搭在欄杆上，離得薛丞有兩人的距離，假裝不經意地問：“你是寫小說的啊？”
“嗯。”薛丞應得很小聲。
“寫小說很難嗎？我是理科生，連800字作文都覺得痛苦。”
“還好吧。我學數學也很痛苦的。”
兩個人就這樣聊了起來，都是非常淺層的話題，氣氛卻令崔妍十分舒服。可惜沒過一會兒公司的人就給崔妍打電話，催她收工走人。她放下電話，聳了聳肩說：“我要走了。”
“我也差不多要走了。”薛丞看了一眼時間。
崔妍點了點頭，緩緩地轉身。樓梯就在不遠處，她卻故意走得很慢。她不想自己主動開口要電話，可她又不確定對方會不會主動開口。
“等一下，你剛說你是什麽專業的來著？”
就在崔妍幾乎要喪失希望時，身後的薛丞終於了開了口。她非常沒出息，歡欣雀躍地回了頭：“信息技術。”
“我下本書可能要用到相關的資料，我到時候可以谘詢一下你嗎？”
“當然啊！”
兩個人非常自然地交換了手機號，沒有刻意為之的尷尬。崔妍上樓收拾好東西離開時，又在酒店門口看到了正在等車的薛丞。她一條腿邁上了車，身體卻還固執地留在外麵朝薛丞揮了幾下手。
薛丞看到她，對著她笑了一下。
或許在大部分人的審美裏，薛丞算不上一個帥哥，穿著隻能說幹淨整潔卻談不上時尚，可崔妍喜歡他身上那股幹幹淨淨的書卷氣，笑起來傻乎乎的。
可在那之後崔妍等了很長時間，薛丞並沒有聯絡她。她漸漸明白，薛丞當時隻是隨便找了個借口以滿足她的自尊心。她沒事就對著薛丞的手機號發呆，卻又鼓不起勇氣主動打過去。
沒想到的是，約莫半年之後，崔妍又遇見了薛丞。那天大雨如瀑，空氣又陰又冷，崔妍麵試結束後撐著傘往地鐵站走，沒一會兒褲腿就濕透了。她太想進地鐵站避風了，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站前的台階又濕又滑，她腳下一滑，尖叫著跪了下去。幸而旁邊的人及時伸手扶住了她，雖然沒來得及將她撐起來，至少沒讓她太過丟臉。
崔妍驚魂未定，又羞又臊，拽著麵前的那條胳膊，半天才站起來。“謝謝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頭，赫然對上了薛丞的眼睛，根本沒顧得上做表情管理，就目瞪口呆看得入了神。
在偌大的城市裏想和一個人遇見說容易也容易，可說難也難，但遇見一個普通人無非隻是好巧，隻有遇見那個特別的人才會覺得是緣分。
崔妍覺得這就是緣分。
“好巧。”薛丞似乎也才看清是她，神色裏也略顯一點意外。
“是啊，你……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打算去圖書館，剛出地鐵。”
要不是薛丞提起，崔妍都不記得市圖書館就在那附近。她土生土長在這裏，還一次都沒去過。她的眼神從薛丞身上掃過，敏銳地發現他沒帶傘，趕忙問：“這個天氣你出門怎麽不帶傘啊？”
“帶了。但剛才忘在車上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圖書館吧，反正我等會兒也沒什麽事。”崔妍抖了抖手裏的傘，紛紛落下的水珠竟也令她覺得雀躍，“我的傘很大的。”
薛丞明顯猶豫了一下，不過最後還是點頭應了下來。
兩個人躲在傘下朝著圖書館走去，傘由崔妍舉著，以薛丞的身高始終要貓著腰，最後他還是伸手將傘接了過來。交接的時候兩人的手碰在一起，明明是冰涼的，卻在崔妍心裏落下了一抹溫熱。
不知是不是陰天的緣故，圖書館裏的舊紙張和油墨的味道更重。整體的燈光不亮，但桌前亮著一盞盞小燈，行走其中居然有一種沉鬱而浪漫的氛圍。
隻可惜進了圖書館後薛丞就自顧自地忙了起來，全神貫注伏於案頭。即使崔妍就坐在他對麵，也沒有抬頭看幾眼。可崔妍並不覺得無趣，她挑了一本言情小說，像上學時那樣豎在桌上，把臉藏在後麵，偷偷打量著薛丞。
明明已經是上班族的年紀，竟後知後覺地尋到了故事裏寫的那份獨屬於少年時的悸動，這讓崔妍覺得自己很幸運。
更幸運的是，晚些時候薛丞忙完了正事，主動提出要請她吃飯。他們一起走出圖書館，才發現驟雨初歇，混著晚霞像鋪了一層舊時光濾鏡的天空上隱約浮現一道彩虹。
他們倆同時拿出手機拍，又同時被彼此的同步率驚到，相視一笑。
03
“你是我朝夕相伴觸手可及的虛擬，陪著我像紙筆、像自己、像雨滴，看著我墜啊墜啊墜落到雲裏……”
那天之後，崔妍將那首名為《虛擬》的歌下載到自己的手機播放器裏，不斷循環著。歌裏對於一個無法觸及的人的向往，那麽輕盈美好，居然讓崔妍嫉妒起來。
因為心中始終惴惴不安，所以崔妍終於開始看薛丞寫的小說。她之前一個字也沒看過，一是她確實不愛看小說，二是她潛意識裏有一種感覺，薛丞並不希望她去看。正因如此，崔妍看著薛丞寫的一字一句，竟有微妙的羞愧，感覺像是在偷窺別人的生活。
可崔妍又因為這份羞愧而生氣，畢竟所有人都能看，憑什麽她不能。
薛丞的作品非常多，成績是一點點上漲起來的。隻是最近火起來的那個係列已經過了百萬字，崔妍實在看不下去，便隻是隨便找了之前的幾部短篇看。萬萬沒想到，她這一看倒入了迷。
故事基本都是奇幻懸疑方向的，完全靠幻想來支撐。看著這些故事，崔妍完全無法聯想到平日少言寡語，連表情都很少的薛丞。然而在這些看上去怪誕不經的故事裏，崔妍發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無論故事設定是怎樣的，無論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崔妍就是能確定，那就是同一個人。一個單純、美麗，卻異常強大的女人。她隻是自顧自地生活著，似乎和故事沒有任何聯係。可她的一顰一笑卻能牽動故事的走向，她永遠都是男主角行動的因。
在意識到這個人的存在後，崔妍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下班的路上，崔妍決定今晚一定要和薛丞談一談。隻是剛一進門，她就察覺到了異常，薛丞的拖鞋甩在門口，鞋架上的皮鞋不見了。
“薛丞？”
她走進門廳，看到沙發上丟著一件T恤、一件襯衣，都是幹淨的，她能從中還原薛丞走的時候是多麽急切，多麽鄭重，來回換了幾身衣服。茶幾上放了張字條，上麵寫著：有影視方約我見麵，要談小說改編劇本的事情，我出門幾天。事情來得比較急，你不用擔心，晚上記得鎖好門。
近半年找薛丞談影視改編的大有人在，也沒見他特別上心。究竟是多好的條件、多急的合作，居然讓他突然就出了遠門？
好在崔妍知道薛丞的身份證號和手機，甚至知道薛丞慣用的賬號密碼，想查詢他定的航班和酒店很容易。她頂著上司的盛怒，冒著被開除的風險強行請了兩天假，她要去看個究竟。
崔妍坐當天晚上的飛機飛往薛丞去的S市，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她躺在酒店的床上，想著薛丞此刻應該也在同一棟樓裏，一夜都沒怎麽睡。第二天，崔妍很早就下了樓，坐在大廳裏一邊喝咖啡一邊等著薛丞出現。上午十點多，薛丞果然下樓了，他穿得十分精神，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崔妍匆忙戴上墨鏡，將頭轉向一邊，隱約覺得自己像個執行秘密計劃的特工。
她跟著薛丞到了一家咖啡館，薛丞走進店內，她則在店外的露天座位上坐下。在薛丞的對麵坐著一男一女，那女生年紀不大，長得也算漂亮，可崔妍能感覺到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更何況他們三個人好像真的是在談正事，神情禮貌又疏離。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三個人走了出來，寒暄了幾句就各自離開了。時間尚早，崔妍正想著薛丞下一步要去哪兒，沒想到他竟直接回了酒店。
回到房間後，崔妍無比鬱悶，有一個懷疑的聲音從心底浮出，開始逼她承認是自己想多了。就在她糾結著不知該走還是該留時，突然有人來敲門，說她訂的餐到了。
“我沒訂餐啊。”
“是您先生訂的。”
門外站著的是酒店工作人員，看來餐也是在酒店餐廳訂的。她打開門，讓服務員把餐車推進了屋，這才看見撂在床上的手機上有電話打進來。
是薛丞。
“午飯收到了麽？”
此刻崔妍已經完全明白了，嘴角挑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笑：“你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早上。你等我，我這就下去和你一起吃。”
在等薛丞的這兩分鍾裏，崔妍坐立不安，她不知道怎麽跟薛丞解釋自己跟來的目的，原本她是有勇氣一口氣說開的，可現在卻連見麵都覺得尷尬。
然而薛丞進門後什麽都沒表現出來，而是徑直招呼她一起吃飯。兩個人麵對麵埋頭吃東西，就像在家裏一樣，隻是崔妍心懷鬼胎，一個勁兒地撩眼皮偷看薛丞。
“呃……談得怎麽樣？”
“合同商量得差不多了，明天要去公司簽約，順帶和編劇碰個麵。”薛丞頭也不抬地說，“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
“反正你也來了，就和我一起去吧，順便幫我看看合同，你知道我不擅長這些。”
自從他們在一起，崔妍就一直幫薛丞看合同，隻是此時崔妍卻心不在焉。她企圖從“反正”兩個字裏聽出一些情緒，哪怕是生氣也好。但並沒有，薛丞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她來了，而他接受。
“晚上我們去吃點好的吧，這回我真的也能算個有錢人了。”放下手中的勺子，薛丞坦率地看向崔妍，“下午你想去哪兒逛逛？我陪你。”
在那一刻，崔妍徹底明白了薛丞根本不在意她來幹什麽，明明將她可笑的樣子都看在眼裏了，卻完全不想解釋。
崔妍不明白薛丞究竟是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她隻是庸人自擾，還是她在薛丞心中絲毫沒有分量。
04
隻是這個下午崔妍還是快樂的，薛丞平日裏很宅，睜眼就是寫稿子，而她也隻有那麽一點法定節假日，所以兩個人鮮少出遠門。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稍稍放下心中的芥蒂，兩個人就玩得很開心。
他們逛了當地特色的街，買了很多不太好吃，卻很好玩的網紅食物。崔妍舉著一個巨大的粉紅色棉花糖，嚐試了好幾次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不沾得頭發、臉上到處都是。她隻是噘嘴，在融化的棉花糖上印了個唇印，然後舉到薛丞臉前說：“你吃吧。”
男生對甜食和這類粉紅的東西都有些本能的抵觸，薛丞也不例外，頭下意識地往外仰：“不是你要買的嗎？”
“吃嘛！”崔妍一手舉著手機，準備拍照，“就一口！”
薛丞知道她想幹什麽，卻也不在意出個醜逗崔妍笑笑。雖然他滿臉為難，也還是打算把臉埋到棉花糖上。隻是這一整日忽大忽小的風突然在此時發了威，他們倆眼睜睜看著棉花糖從棒子上被吹落。兩個人手忙腳亂想去接，那一朵粉紅色的雲卻兀自朝遠處飄去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撲哧”一聲笑了。
“你還記得那次嗎？”
“記得。”
不用提醒，薛丞就能知道崔妍提的是哪件事。那時他們認識了半年左右，隻是見過幾麵，吃過幾次飯，關係尚不明朗。直到一天晚飯後，兩個人慢慢往分別的車站走，也是一陣邪風撲來，將崔妍戴在頭上僅有裝飾作用的貝雷帽給吹走了。
那一瞬間，崔妍尷尬得無以複加，手撫著頭僵在原地，連去追都忘了。倒是薛丞立刻衝出去幫她追帽子，居然跑過了馬路去。崔妍在馬路這邊看著薛丞撿起帽子，仔細拍打了半天，轉過身對她笑著揮舞起來。
正是天色最不明朗的時候，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有些曖昧不清。唯有薛丞的笑容，將他們倆之間的距離照得無比清晰，閃閃發光。崔妍在那時終於確定，她要和薛丞在一起。
趁著兩頭沒車，崔妍衝到薛丞麵前。這點距離並不至於氣喘籲籲，她卻有些喘不上來氣。她緊盯著薛丞的眼睛，急促地問：“你有女朋友嗎？”
薛丞有些錯愕，頓了頓才搖頭。
“那你能考慮一下我嗎？”
這回薛丞停頓了更長時間，崔妍已經做好了他會拒絕自己的心理準備，可沒想到最後他開口說的卻是：“我沒有多少錢。”
崔妍愣了愣，突然笑得停不下來。
在那之後，他們確實在一起了，那時薛丞也確實沒什麽錢。不過現在都好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倆也算是對方的福星。隻是崔妍到如今才認真地想，薛丞是否也像她一樣為此感到開心。
他們走到了城市最繁華的地段，璀璨鋒利的現代建築高聳入雲。過街天橋上好像有劇組在拍戲，兩頭都有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從稀稀拉拉的圍觀人群來看，應該不是什麽大明星。一男一女兩個演員對視而站，大概是在演什麽感情戲。崔妍對這些沒興趣，也不想添亂，打算快步走開。她下意識想拉薛丞一把，手卻抓了個空。她疑惑地轉頭，卻發現薛丞直勾勾地看著劇組的方向，眼睛沒有焦點，卻藏著一整片情深。
崔妍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心裏“咯噔”一聲。她順著薛丞的目光望過去，突然什麽都明白了。
是薛丞提出要到觀光塔上的旋轉餐廳吃飯的，這地方不僅人多要排隊，連食物也一般，不過畢竟是地標性建築，崔妍也沒多想。可如今看來，薛丞選擇來這裏，必然會經過這段路，真的隻是偶然嗎？
“你在看什麽？”崔妍用手肘碰了碰薛丞。
薛丞如夢方醒，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想拉崔妍的手，卻被崔妍假裝不經意地錯開了。他沒放棄，堅持抓了過去，崔妍沒再掙紮，卻心酸得閉了閉眼睛。
從觀光塔上向下望，夜景美不勝收，可崔妍卻無心觀賞，連吃東西也無味。薛丞往她杯子裏倒了點紅酒，兀自和她碰了一下杯，清脆的聲響將崔妍的精神拉回了一點。
“我是喜歡你的，”薛丞手托臉看著她說，“我保證，在我的世界裏，你是唯一。”
“那在你的心裏呢？我是唯一嗎？”
崔妍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沒聽見薛丞回答什麽。
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麽吧。
05
在如今的網絡環境下，想找到一個人的信息不難，更何況也算個名人。崔妍回去之後就開始找那天拍戲的女演員的資料，她雖不認識，最後卻也在其他偶遇的路人的微博中找到了。
那確實是個不太紅的演員，隻演過一些小配角和小製作的網絡劇，微博粉絲還沒有薛丞多。因為關注的人少，發的微博也不似其他明星那般公式化，看起來就像個普通女生。逛街，做瑜伽，分享美食，素顏皮膚非常好，可烈焰紅唇時又顯得很淩厲。
她就是薛丞書裏反複出現的女人，崔妍的第六感幾乎立刻就確定了。
而在頁麵左邊的資料欄裏顯示著這個女孩的畢業院校，是一所著名的戲劇學院。答案昭然若揭，因為薛丞也畢業於那所戲劇學院的戲劇文學專業。
那之後的一段日子，崔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從表麵上看她的生活一丁點都沒變，她還是一樣疲於奔命，回到家就看見薛丞在打字。他們沒有爭吵，仍相敬如賓。不僅如此，薛丞的影視項目在合約簽訂之後進展迅速，已經開始洽談演員了。本來對方是想請薛丞自己做跟組編劇的，可他居然推脫了，理由是不想在外麵那麽久。
如果崔妍不是已經查到了這個地步，她真的會以為薛丞是不想離開自己太久。可如今她絲毫都感動不起來。
崔妍像個追星族一樣翻遍了那個女孩寥寥無幾的宣傳和訪談，甚至有好幾次打開了私信欄，打算問一問她和薛丞的過往，卻又找不到一個體麵的問法，最後隻能作罷。
“你念的哪所高中來著？”一天晚上，崔妍難得早下班，兩個人在家裏吃火鍋，她突然問薛丞。
“育才高中。怎麽了？”
崔妍搖了搖頭，表示沒什麽，可菜往嘴裏一放，卻燙了舌尖。
她從一個采訪裏知道那個姑娘也畢業於育才高中，她也是突發奇想隨口一問，沒想到真的應了她的預感。
心魔是會將一個人逼瘋的，崔妍開始失眠，等到薛丞睡著了就起身坐到客廳裏，又忍不住翻那個女孩的微博，剛好看到一條才發了不到一個小時的。那是一張正在化妝的照片，隻有四個字：準備進組。
她看著那張年輕的、無憂無慮的，即使在夜裏也閃著光的臉，再想到自己工作之後明顯增加的疲乏，皮膚狀況每況愈下，心中已經開始向現實妥協。崔妍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崔妍並不在意薛丞之前的情史，青梅竹馬也好，舊日同窗也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關係，她不會翻舊賬。可為什麽薛丞不願和她說呢？為什麽時至今日他仍舊將那個女人寫在故事裏呢？
這算什麽“他們之間沒有其他人”？
就在一周之後，崔妍在公司刷到了薛丞原著的改編劇的第一波演員官宣，在其中赫然看見了那張這段日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崔妍的手一鬆，手機摔在了地上，屏幕的一角裂成了細密的蛛網，如同她的心。
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候，崔妍下定決心，給薛丞打了電話，約他去一家餐廳吃飯。那是他們的紀念餐廳，每年兩個人的生日都是在那裏過的。電話那頭的薛丞有些遲疑，似乎是在回憶今天是什麽日子，不過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問就答應了。
點的菜式都是兩個人最喜歡的，氣氛和諧得就像在慶祝什麽，崔妍回憶起很多兩個人這些年的趣事。比如有一年她的生日，薛丞忘了讓店家把蛋糕上的壽比南山改掉。再比如有一次薛丞碼著半截字電腦突然不明原因斷電，他生怕硬盤壞掉，嚇得快哭了，結果卻隻是電源問題，被崔妍笑了好一陣。
他們在一起並不是不快樂，相反，也能算一對神仙眷侶。
正因如此，崔妍才更加咽不下這口氣。她很後悔，自己當初何苦因為好奇去聽那首歌，何苦打開潘多拉魔盒，讓懷疑一瀉千裏不可收拾。可後悔歸後悔，畢竟知道了才算對得起自己。
“薛丞，”酒足飯飽，快樂也全部說盡，崔妍將空杯放下，淡淡地說，“我們分手吧。”
薛丞是真的沒想到，整個人都僵硬了，居然結巴了起來，說了好幾個“為”字才把“為什麽”給問出來。
“你不要再在意我了，想幹什麽就去幹什麽吧。明明都把事情鋪墊成這樣了，那麽好的機會去跟組、去舊情複燃，何苦非要當著我的麵假裝拒絕呢？”
事到如今，薛丞也不能再裝傻了，他雖然不是個情商很高的人，可崔妍在懷疑什麽他還是知道的。隻是之前薛丞一直拿問心無愧說服自己，他自認無跡可尋，卻還是小看了女人在愛情裏的偵查能力。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仍舊想要解釋，縱使言語十分蒼白。
話沒說完，崔妍已經將一隻耳機塞進了薛丞的耳朵裏，熟悉的音樂將他緊緊包裹，他像隻缺氧的魚，嘴巴一開一合，卻已無力掙紮。
“你是我未曾擁有、無法捕捉的親昵，我卻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載著我飛呀飛呀飛，越過了意義。”
意義？沒有意義。
薛丞自嘲地苦笑了一聲：“我沒有騙你。我和她根本就不認識，也不打算認識。”
呆呆注視了薛丞幾秒後，崔妍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他說的是真的。
很奇妙的是，之前她感覺到的是隔靴搔癢的憋屈、岌岌可危的焦慮，是迫切想要個結果的衝動。可無論如何，她多少還有那麽一點自己擁有什麽的希望。然而在這一刻，她終於一無所有了。
她滿心的絕望讓她覺得四周突然漆黑一片。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06
在崔妍搬走兩周後，薛丞收到了她的信。
這封信徹底打消了薛丞想要追崔妍回來的念頭，他坐在隻剩下一個人的房間裏，望著那些突然出現的空白，雙手使勁搓了兩把臉，眼睛一點一點紅了起來。
他沒有騙崔妍，對於那個女生來說，他是個不存在的人。縱使現在那個女生要參演由他的原著改編的劇，也根本不會察覺他是誰。高中時他們不在一個班，一個是代表學校出席所有活動的校花加學霸，一個是內向不合群，總是被男生欺負的邊緣人，薛丞從沒想過自己會和人家產生什麽關聯。直到某節體育課，一向體育不好的他因為長跑落後被同班男生起哄嘲笑，同樣在操場旁見習的女生突然喊了一句：“你們別再欺負人了！除了起哄還會幹什麽！”
她的語氣並不嚴厲，就像一句不耐煩的埋怨。可薛丞永遠記得那一刻操場上的風都變得不同了，有那麽一瞬間萬籟俱寂，世界在薛丞的眼前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在那之後，薛丞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圍繞在那個女生身邊，也是從那時起，過多的幻想促使薛丞開始寫故事。後來高中畢業，女生以藝術生的身份考上戲劇學院，薛丞選擇了複讀一年，第二年也進了戲劇學院。
即便如此，薛丞也並未想過與她結識，即使有無數的機會。他就想像這樣遠遠地看著她，保持著自己的不存在。
而對於崔妍——他是真的認為自己可以和她一起白頭偕老。
直到他看完崔妍的信——
“其實在和你提分手的那天，我還心存希望，想著如果你能對我說你們之前有過一段，現在已經放下了，甚至隻是你在暗戀她，或許我都可以理解。但你卻對我說，她根本就不認識你。到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在和一個虛幻的影子爭，她是不會痛的，是我毫無勝算。
她如此真實地存在，可你卻連靠近她都不願意。因為在你心中，她是完美的、神聖不可侵犯的，你生怕自己接近她會傷害到她。正因如此，你愛著她的那團火焰永遠不會熄滅。我從未見過一個人情深至此，能自願放棄‘得到’，去換心中永恒的擁有。她是你永遠皎潔的白月光，而我隻是你對現實的妥協。你需要在現實中尋找一個落腳點，說服自己更與世無爭地去愛她。
“對你而言，不可觸碰的她才是真實的。而與你朝夕相處的我，不過是虛幻而已。
“我知道的，如果我不矯情，我們或許也可以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原諒我不甘心，我不想在你身邊活成一個影子。你擁有著她的一切，我卻無法擁有你分毫。
“因為我想，我也值得被如此愛著。”
薛丞知道，就算自己擁有幾十萬粉絲，可真心愛他的人或許隻有崔妍一個。但崔妍說得對，她那麽好的一個姑娘，值得更好的人。
他送給崔妍最後的禮物是用手機錄了一遍完整的《虛擬》發了過去，而下班之後坐在回新住處的車上的崔妍，聽著耳機裏有些失真的薛丞的聲音，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薛丞虛擬的想念。
但她終是要奔向現實了。
更新時間: 2023-09-26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