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跟公主爆發第一千零一次爭吵的時候，勇者都沒想過要離婚。
再忍一忍。他對自己說。忍下去，總會好的。
畢竟，每個童話故事裏，公主都會跟打敗惡龍的勇者結婚，兩人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這是童話故事唯一的結局。
現在他們就已經身在結局，就算婚姻的瑣碎磨掉了浪漫，彼此不再喜歡，又能逃到哪裏去？
可是公主不打算忍了。
她把童話書扔到一邊，對勇者說：“故事是結局了，但生活還要繼續。”
不再年輕的公主看向同樣不再年輕的勇者，麻木的目光中燃起了一絲久違的堅定。
她說，你曾經是最勇敢的勇者，我也是曾經是最無畏的公主，為了愛，過去的我們都可以無所顧忌，披荊斬棘。
所以，對於跟童話故事不一樣的未來，我們也都要有麵對的勇氣。
沒過多久，勇者就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
當年公主陪嫁帶來的城堡還是屬於公主，勇者想要帶走的，隻是一小包金幣。
這既是他要用到的旅費，也是他年輕時打敗過惡龍的證明。
***
勇者離開的那天，鄰居惡龍特意跑過來送行。
他和勇者早就不鬥了，當年勇者打敗它的時候，屬於惡龍的戲份也跟著殺了青。
後續的發展，連童話故事都不記載了，又沒名又沒利的，還要再傻乎乎地鬥來鬥去，聽起來就很沒道理。
所以惡龍早早地退了休，拿著不太多的退休金，在勇者和公主居住的城堡附近安了家。
它始終不承認自己和勇者成了朋友。
因為它還是對勇者早先打敗自己這件事耿耿於懷，覺得很沒麵子。
每次勇者和公主舉辦周末烤肉派對，它雖然也會厚著臉皮跑過來大吃特吃，但吃完之後總是傲嬌地梗著脖子說這肉串都烤焦了，沒自己噴火烤的好吃。
不過這回聽說勇者要和公主分手離開了，惡龍反而是最難過的那個，當場哭得稀裏嘩啦的，鼻涕眼淚淌了一地。
勇者一開始對此覺得有點奇怪，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誰不會懷念自己年少時最耀眼的那段歲月呢。
等到時過境遷，自己不再年輕了，再回頭看，就會發現連曾經跟自己鬥得最厲害的對手，也變成了那段回憶裏很重要的部分，沒辦法單獨剔除開。
如今，惡龍舍不得勇者離開，其實也是舍不得勇者會帶著自己青春的回響，一起離開。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懂的人能陪自己一起懷念那段日子了。
這聽上去真的……有點孤單。
於是勇者盡量溫和地拍了拍惡龍的肩膀，掏出紙巾替它擦幹淨了臉上的眼淚，再跟它和和氣氣地敘了敘舊。
就像即將遠行的朋友那樣，他們做了一次正式的告別。
最後勇者有些為難地看向一旁自己的前妻，不知道該說什麽作為結束語才妥當。
仍然是公主先開的口。
她說：“以後的路，我們都各自向前走，不要回頭。”
勇者最後一次擁抱了她，拿上簡單的行李，獨自走出了城堡大門。
***
天很藍，風很清，雲很白，這個世界幹淨得沒有一絲陰霾。
勇者卻突然對前途感到了躊躇。
他曾以為跟公主結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是自己故事的終點。
他從來都是朝著這個終點前進的，可現在這個終點沒有了，方向也沒有了。
勇者不知道，沒有公主的未來，路該怎麽走。
既然如此，那不如往回走吧。
熟悉的過去，沒有新鮮，沒有冒險，可活在還有公主的回憶裏，仿佛就仍然是安全的。
勇者作出了決定，不再猶豫。
他調轉步伐，朝著自己一路來的方向，走了回去。
***
前方是勇者不知穿越過多少次的黑森林，黑森林裏還住著許多老熟人。
比如總在月圓之夜發狂的狼人，一見人就咬的吸血鬼，還有不斷發明新詛咒的黑巫師。
過去，勇者不知道跟他們打了多少場架，次次都掛了彩，梁子結得很大。
可是如今，勇者驚訝地發現，大家不再是以往那股賭氣鬥狠的模樣，都對他客客氣氣，沒有誰一上來就喊打喊殺的。
畢竟他們現在也不年輕了，不再個個都是血氣方剛的單身漢，他們漸漸都有了家庭，養著小孩，各有各的生活要用心顧著，對其他事就少了許多計較。
曾經的爭鬥已經遙遠得看不太見，勇者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一位曾有些相熟的過路人，一個青春時代模糊的小記號。
當初要不是造化弄人，相遇的時機不太對，說不定他們和勇者原本是可以當上朋友的。
而如今，嫉恨消失了，隻餘下幾分懷念的味道。
於是他們便宛如故鄉的老友一般友善，笑眯眯地問候著：“嘿，好久不見，回來了啊？”
勇者沉默地點頭。
老實說，他還不太習慣跟這些死對頭們和平共處的氣氛。
可對方也隻是平和地笑笑，不在意勇者的窘迫，然後就轉回頭，繼續三三兩兩地聚著，下下棋，喝喝茶，聊聊天，淡然度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
等到太陽快要落山，他們再樂嗬嗬地打著招呼散開，有的去學校接小孩，有的趕回家吃晚餐。
大概這才是他們本來的模樣。勇者從他們身旁路過時暗想著。
即使是記憶中的世界，也不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
**
勇者有些迷茫。
原來大家都抵達了各自的終點，反而是自己被落下了。
恍惚間一不留神，勇者腳下踢到了什麽東西。
勇者低頭一看，自己踢到的是一個惡魔，惡魔的背上還長著一對巨大的翅膀。
他也跟勇者記憶中的模樣不一樣，沒有高高地飛在天上，而是在地上攤了張席子，慵懶地趴著，攤開自己發福的身體，是圓圓滾滾的一團，還將翅膀當被子蓋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勇者很吃驚：“你怎麽不飛了？”
惡魔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嗨呀，我本來就不喜歡飛的。”
看到勇者困惑的表情，惡魔笑了：“以前大家都說惡魔一定要會飛，飛得比誰都高，看誰都居高臨下，那樣看起來很厲害，我才要飛的。”
然後他又慢吞吞地翻了個身，繼續趴著說：“可是厲害歸厲害，我就是不喜歡啊。”
要一直拚命撲騰著翅膀，維持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實在是太辛苦啦。
現在的惡魔，隻想實現兒時的夢想，當一個不用每天著急八荒地忙工作，隻需要趴在湖邊盡情曬太陽的普通人罷了。
說真的，勇者有點羨慕他。
他都快記不清，除了與公主在一起，自己還真正期盼過什麽樣的日子。
***
前方是一片平靜的湖泊。
勇者記得，湖裏住著一個凶巴巴的水妖，雖然長得很漂亮，但過去從不給他好臉色看，更別提唱什麽傳說中非常動人的歌給他聽了。
勇者以前也不太敢惹她，每次都趁水妖不注意時悄悄繞路走過這片湖泊。
但這次勇者再看到水妖，卻發現她的模樣變得非常憔悴，連說話的嗓音也變得沙啞了。
勇者仔細一看，原來是這片湖泊的入水口被淤積的泥沙給堵塞了，湖水幹涸得露了底，湖底還堆積著很多死魚和垃圾，散發著惡心的臭味。
生活裏總是有種種壞運氣，這是凶巴巴的水妖也無可奈何的事。
於是勇者挽起袖子，費了些勁，把湖泊被淤泥堵塞的地方挖開了，還將原本積在湖底的垃圾都收拾了一番。
清水嘩啦啦地注入湖泊，讓這裏重新恢複了美麗的風景，看得勇者心頭有股說不出的開心。
哦。他突然想起來了。
在追求公主之前，自己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自由自在的旅人，可以欣賞沿途的美景。
可惜後來他成天忙著趕路，升級，前進，打敗惡龍，收集金幣，拯救公主，漸漸就把這個夢想給忘了，無論沿途的風景有多美，都顧不上看了。
隨著湖泊的恢複，水妖似乎也恢複了以前那股神氣活現的驕傲，擺出一副很嫌棄的表情。
不過在勇者轉身要走時，她卻垂下頭，小聲說了句謝謝。
勇者擺著手地說自己隨手幫個小忙而已，不用客氣，結果意外地發現對方的臉居然有些紅。
他看得有些發愣，水妖氣惱地瞪了他一眼，把臉轉到一邊，不再搭理他。
勇者訕訕地告了別，走開了。
等走出去一段距離，勇者身後突然傳來水妖的歌聲，那歌聲果然如傳說那樣美好，稱得上是天籟之音。
隻是，在那悠揚的曲調之中，還藏著點淡淡的悲傷。
這令勇者鬼使神差地一回頭，發現水妖還愣愣地盯著自己，眼神裏有幾分舍不得。
勇者仿佛明白了什麽。
她以前總是對自己惡聲惡氣，動不動就甩湖裏的貝殼砸得自己哇哇亂叫，那麽嬌蠻，那麽不講道理，是不是為了掩飾……她其實是有一點點喜歡自己？
可惜那時的勇者，心中裝的全是公主，隻顧一門心思往前衝，從來沒有回頭。
***
勇者帶著抱歉的心意繼續往前走。
沿途仍然是那些熟悉的風景，比如聳立的懸崖，幽深的洞穴，還有荒涼的海岸。
勇者吃驚地發現，原來懸崖是那麽高，洞穴是那麽黑，海水也是那麽冰的。
為什麽自己年少時，卻從來沒有害怕或遲疑呢？
勇者思考了很久，最後從行囊的最底層掏出一片皺巴巴的幹花。
那是他當年踏上旅程不久後，沿途所摘下的一朵玫瑰。
他不會忘記，在決定將花當做禮物送給公主的那一瞬間，平凡的少年突然就有了幹勁和勇氣，可以不管不顧地往前奔跑，仿佛什麽也打不倒他，什麽也難不住他。
因為那時的自己，即使跋涉千山萬水，越過千難萬險，也隻是單純地想看到對方拿到花時露出的笑容而已。
將幹花拋進大海的時候，勇者哭了。
那曾是他最堅固的盔甲，最鋒利的武器，是一段戀情最美好的初始。
可如今，他也必須跟它說再見了。
***
幹花在海麵搖搖晃晃漂浮了一會兒，沉了下去。
勇者在海岸徘徊一陣，隨後去到了附近的一座小鎮。
記憶當中，從前這座小鎮是很熱鬧的。
那時候的大家都在為了各自的前程忙碌奔波，小鎮街道上有莽莽撞撞的騎士，有好奇張望的王子，還有總是迷路的迷糊小女巫。
在那條巷子的盡頭，還有一位新開店的魔女，正帶著自己的小黑貓一起大聲吆喝，推銷無效但好喝的魔藥。
小鎮的街道很窄，來來去去的人多了，就很擁擠，很嘈雜，總是一不小心就會撞到誰。
大家經常為此感到困擾，撞到一起的雙方總是嘟嘟囔囔地表示不滿。可下一秒，大家又會因為其他人的碰撞笑出聲來。
如今，這些全都沒有了。
勇者問自己，是不是過去在這個故事裏出場的每個人，都已經走到了各自旅途的終點，從此就留在那個幸福的終點，不再回來？
他沒有答案。
勇者隻知道，小鎮狹窄的街道變得很空曠，他再也不用擔心會撞到誰，可以逛得很自在，也很孤單。
原來當初那些會令自己感到厭煩的東西，一旦隨時間遠去，也會成為懷念的一部分。
勇者有些悵然。
風吹過寂靜的街道，也因為這般冷清而變得冰涼刺骨了。可勇者來回地走啊走，拚命地走，就算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就是不肯離開。
風吹幹了眼淚，就誰都看不見。
不過路總歸是有盡頭的，勇者最後還是離開了小鎮。
身後那座蕭條的小鎮，隻有風吹過的聲音，一波接一波，乏味又寂寞。
他頭也不回地繼續走了。
***
麵前是一座廣袤的冰原，冰原上飄蕩著許多雪精靈。
它們都是冰魔王的後裔，當年冰魔王肆虐作惡，讓整個世界都差點陷入無盡的嚴寒，是勇者拚盡全力將其打敗，隻留下了這些孱弱無害的小精靈。
雪精靈的壽命很短，隻有一個短短的冬天，一旦靠近任何溫暖的東西，就會立即融化消失。
勇者眼下見到的這些，恐怕已經是他當年見過的雪精靈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了。
這些小家夥看到勇者時似乎有點畏懼，隻敢在離他幾步開外的距離飄來飄去，不敢靠近。
畢竟我打敗過它們的先祖冰魔王，在它們世代流傳的故事中，我一定是個凶殘的大壞蛋吧。勇者有些自嘲地想著。
他小心捂住自己的鼻子，不想讓溫暖的鼻息傷害到它們當中的任何一個。
但有一個雪精靈鼓足勇氣跟了上來，臉漲得紅紅的小聲問：“請問……你就是勇者嗎？”
勇者點點頭。
雪精靈一下子咧著嘴笑了，在招呼旁邊自己的朋友趕緊跟過來時，滿臉都是崇敬的神色：“哇，你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非常厲害的大英雄啊！”
勇者露出友善的微笑，打開行囊，把自己旅途中用剩下的最後一點金幣撒了出去。
然後他又在一群雪精靈的歡呼雀躍聲中，漸漸走遠了。
勇者不想為這般誤會辯解什麽。
回溯這一路，他已經明白，其實沒有什麽是永遠不變的，無論記憶，還是傳說。
***
終於，勇者回到了最初旅途開始的地方。
一路走來，愛戀磨光了，金幣花光了，就連因為人到中年而贅在腰間的大肚腩，也在風吹日曬中耗沒了。
他又變回了那個瘦弱平凡的年輕人。
在這裏，他的生活裏沒有戀人，沒有名望，沒有財富，沒有對手，同時也沒有那麽多的紛紛擾擾和糾纏不清。
這是離開公主之後，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是的，他的確是什麽都沒有，可為什麽要為此感到難過呢？
最初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
而他之所以能成為勇者，是因為他一直擁有從起點出發的勇氣。
公主說的對，他們不能一起往回走，可他回到了隻屬於勇者旅途的起點。
同去時一般，穿越萬水千山，回到起點，釋然了所有不甘，帶著許多珍貴的經曆和回憶。
還有未來中隱藏的無數可能性，以及一顆自由自在的心啊。
END
更新時間: 2023-05-24 2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