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燼
A
顧眠趴在水族箱前,認真地向裏凝視:湛藍清澈的培養液中,幾隻水母透明的觸須一張一合,靜默地上遊,緩慢又溫柔。
她站了三天,但興趣卻不在這裏。
穿過浮動的光,顧眠的視線落在對麵的人挺拔的側影上。東京的水族館精心設計了玻璃牆,方便遊客更直觀地看見工作人員照料水母。男子戴著口罩,心無旁騖地將溫度計放入水箱。
室內低溫,嗬氣後的玻璃很快漫上白霧。顧眠寫了幾個字,然後輕輕地敲了敲。
他轉過身來,漆黑的眸裏鎖著沉靜,無聲地搖了搖頭。
B
方奕的餘光瞥見玻璃上七零八落的“I honestly love you(我真的愛你)”,突然莫名地感到煩躁。
職業需要,自己和觀賞性水母並無二致。駐足觀察的人很多,對他感興趣的也不少。他早就做好準備,銳利的眼鋒一掃,臉皮薄的姑娘都會落荒而逃。
可眼前這個無聊的人明顯存在感太高,耐性還出奇地好。
第一天他就發現了她的異樣,哪兒也不去,偏偏柱子似的杵在玻璃前。他將她當空氣,她就自娛自樂,在玻璃牆上寫字,幾種語言混合在一起。開始她還客氣地寫“Excuse me(打擾了)”,後來就不知從哪兒套來肉麻的情話,擺明了是和他杠上。
第二天,小姑娘變本加厲,換了身鮮豔的紅裙,裙上碎鑽明晃晃的光鑽進他的眼裏,讓他給水母喂食都沒法專心。同事將她誤會成了癡情女友,旁敲側擊地勸他分手也要體麵,方奕頭疼地否認。
第三天下班後,這枚“糖衣炮彈”果然擋在了他麵前。顧眠妝容精致,好看是好看,可渾身上下的名牌讓方奕很是反感。
方奕一開口就是地道的日語,想讓她知難而退。
“我知道你是中國人。”顧眠纖長的手指上顏色豔麗,大膽地從他的胸牌上滑過——Arial Fang,眼底是張揚的笑意。
“我對你沒有興趣。”方奕索性開門見山,疲憊的嗓音裏藏著慍怒,“我有工作,沒時間陪你胡鬧。”
她像遊戲機裏的地鼠,一錘砸下去不痛不癢,反而樂此不疲地和你玩遊戲。
“方先生在想什麽?我就是來跟你談工作的事。”顧眠眨了眨清透的杏眼,故作吃驚。她從身後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張體驗券,好整以暇地等他的反應。
方奕定睛一看,水族館周年慶的特別活動,允許遊客預約體驗照顧水母。
他被猝不及防地打臉,反而陷入被動的境地。
“倘若方先生願意,我也不介意順便談一談私事。”顧眠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一副“你生氣也幹不掉我”的模樣。
C
體驗為期兩個星期。
方奕故意刁難她,說她不許化妝和美甲,顧眠乖乖聽話,再來時一張小臉清秀幹淨,白皙的十指攤在他眼前,非要他親自檢查不可。
修好的指甲蓋圓潤如珠玉,方奕敷衍地答應著,卻下意識地多徘徊了幾眼。
方奕例行公事,整個人寒得像一塊冰。他在工作上有著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無論是水母飼料的調配,還是水箱溫度的調整,都要經過嚴謹的計算,數字萬分精確。
顧眠也不惱,在筆記本上埋頭苦寫,隻在他回頭時意味深長地說一句:“方先生工作時個人情緒太重,這樣可不太好。”
方奕被反將一軍,身體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
真正操作起來時,顧眠的表現卻讓他刮目相看。隻見她輕車熟路地戴上醫用手套,還對水母的品種如數家珍。
“這是海月,這是高杯……”
“方奕,你可不要小看我。”顧眠大大方方地看他,眼波清冽,“我父親從前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我跟著他學了不少。”
他怎麽會不知道?本想回絕,華裔的館長卻將他暗暗地拉到一旁。水族館的經營不景氣,正將養殖的水母作為自己的特色商品向遊客推銷。
顧眠巧舌如簧,說有引進觀賞水母的意向,還將父親公司的名片塞給館長,卻指名道姓要求跟著他。
方奕本以為她就是無理取鬧的富家小姐,哪承想又髒又累的清潔工作她也主動去攬,他漸有改觀,偶爾也願意搭一把手。可顧眠到底為什麽來這裏,他又不好問,不然就正中了她的圈套。
更何況他不問,她都會千方百計地告訴他。
“日語的‘我喜歡你’怎麽說啊?”水母吃飽了收縮成團,小姑娘卻開始張牙舞爪地圍著他轉。
方奕沉默了。
“是不是す——き——よ啊?”她故意拉長了聲調,嗓音偏清甜,一字一字地敲打他的心。
“聽不懂嗎?我昨天剛學的,不應該啊。”方奕抬腿走開,留她在原地自個兒納悶。
他早就察覺到她心術不正,可嚴謹的邏輯思維讓他不相信一見鍾情,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他還是屢次被帶偏了方向。
那天顧眠俯身清理水族箱,可海藻般的長發幾次三番地滑落,幹擾她的視線。
她艱難地和頭發進行鬥爭。本著樂於助人的原則,方奕冷臉走過去,替她從背後將頭發攏好,自己卻指尖連著耳根一齊變得滾燙。
方奕直覺不太對,趕緊拿過橡皮筋,笨拙地繞了好幾個圈,也還是沒能將烏發紮好。
“方先生是不是從來沒談過戀愛,連這麽簡單的小事都做不好?”顧眠察覺到身後的動靜,沒回頭,卻也不忘擠對。
一來二去,她早就摸清了方奕的性格,他冷歸冷,臉皮卻薄,禁不住她一句玩笑話。
快要大功告成,方奕沒控製好手上的力道,顧眠下意識地倒退幾步,冷不防撞在了他的胸膛上。
氣氛凝滯在這一秒。
“下次綁好頭發再來。”臉上的溫度越升越高,方奕氣惱地丟下手心裏的皮筋,飛快地閃進休息室。
莫名的心緒在瘋長,理科高才生開始陷入自我懷疑中。
人的感情就像莫比烏斯環,討厭的背後會不會正藏著他抗拒的答案呢?
D
沒等他厘清自己的心思,顧眠先瀟灑地揮手再見了。
他隔著會議室的玻璃門瞥見她和館長簽約,顧眠重新換上幹練的套裝和精致的妝容,那從容不迫的模樣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或許自己不過是她打發時間找的樂子,合約談攏,她也再沒留下來的必要了。
這樣的認知讓方奕悶悶不樂,沒注意到水箱上升的鹽度,差點讓他精心飼養的水母一命嗚呼。
但顧眠沒走成。
那天方奕還在上班,手機卻瘋狂地震動起來,看到名字時卻傻了眼。
她說話語無倫次,平常對著他的伶牙俐齒消失殆盡。方奕勉強聽出事情的原委:顧眠在銀座血拚了一番,然後將戰利品寄存進地鐵站的儲物櫃,等回頭時卻發現手包不見了。
而手包裏不僅有護照和房卡,還有儲物櫃的憑條。
那邊的顧眠還在原地不知所措,頻頻張望,終於看見方奕頎長的身影,步履是因她而起的著急。
人潮洶湧,她的世界卻在瞬間安定下來。
緊繃了好久的神經突然鬆開,顧眠沒絲毫猶豫,轉身就撲進他的懷抱。談判場上叱吒風雲的精英,此時就像個六神無主的小朋友,方奕的身形一僵,手無措地停在半空中,最後緩緩落在她的背上。
畢竟異國他鄉,他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
接下來顧眠的一問三不知,卻讓方奕這個忙無從幫起。
“我幫你把袋子裏的內容用日語寫在手機上,好不好?”方奕是上班中途趕來的,不好耽擱太久。
他輕聲同她商量,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像哄小孩:“等地鐵站的工作人員趕來,你給他們看看就好。”
顧眠沒說好不好,手卻揪著他風衣的衣擺,黑白分明的杏眸泫然欲泣,看得他於心不忍。
方奕走不開了。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連自己究竟把物品存在了哪個儲物櫃裏都記不清了。
“這個……好像是這個?”顧眠一通瞎指揮,最後挫敗地撓撓頭,“再試試這個……我也記不清了……”
地鐵站的工作人員卻連連搖頭,披上外套嘰裏呱啦說了一大堆日語。
“他說繼續這樣開箱,寄存物品的其他市民會有意見。”方奕跟一臉茫然的她解釋。
眼看著顧眠的小臉又要垮下來,他又趕緊補充道:“物品最多寄存五天,到時候看看哪個儲物櫃沒有被人打開,裏麵放的東西就是你的了。”
這話說得好聽,現在天色漸暗,顧眠又身無分文,不就是指望他收留自己嗎?方奕用餘光看向她,她的長睫像振翅的蝴蝶,悄悄扇走他的顧慮。
方奕認栽,心卻很誠實地回蕩餘甘。他總感覺自己中了計,卻沒注意到顧眠在路過垃圾箱時的停頓。
她不著痕跡地將手心攥著的紙片扔了進去。
E
公寓幹淨又整潔,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這裏居住。
“床讓給你,我睡沙發。”方奕陪顧眠買齊了洗漱用品,又帶她參觀了自己的家。四麵敞亮,隻有一間上鎖的房,看上去麵積還不小,顧眠探究的眼神轉了轉。
“別給我添亂。”方奕輕咳了兩聲,露出嚴肅的模樣。
顧眠才不會聽他的話,她從浴室鑽出來,濕漉漉的頭發還在往下滴著水,一雙筆直修長的腿,像一尾靈活的美人魚。
方奕雖然不解風情,可他好歹也是個正常男人。
“你故意的。”方奕閉著眼,胡亂拿了長外套往她的方向一丟。
顧眠不動聲色地將外套穿好,看見他一臉警惕:“我一個弱女子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能,當然能,方奕暗自腹誹,你能吃得我骨頭都不剩。
沒了護照,顧眠就是非法入境,方奕陪著她去大使館辦理手續,卻看到顧眠衝著定居櫃台去。
“我就問問他,是不是跟你結婚就可以留在這裏。”被拽回來的顧眠還理直氣壯,小姑娘的心思昭然若揭。
方奕的臉沒征兆地紅了。
與此同時,方奕作為她的擔保人,空白的親屬欄讓工作人員確認了好幾眼。
“我父母很早去世了,我跟我哥一起長大……”顧眠也禁不住好奇,他就平淡地敘述給她聽。
“我爸媽離了婚,”顧眠打斷他的話,安慰似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跟爸爸,也沒人管我。”
這正好解釋了顧眠的反常,她在日本滯留這麽多天,一個國內的電話也沒有打。
“那今年我留下來陪你。”地鐵站裏的物品雖然還是沒找到,但護照補辦得還算順利,顧眠卻臨時變卦,還像模像樣地開始張羅。隨手撿來一個大麻煩,方奕無可奈何,也就隨她胡鬧去。
東京沒有過中國年的氛圍,顧眠心血來潮想煮餃子。可她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不僅餃子皮擀得不均勻,包出來的餃子也奇形怪狀的。
方奕在書桌旁看書,時不時往她的方向瞄兩眼。顧眠掐準了下次他看過來的時間,四目相對,他心虛地將目光移開。
喜歡就喜歡,藏著多沒勁啊。顧眠想象著手中的麵團是方奕的臉,一頓用力地揉捏。
“以往爸爸生意忙,沒人陪我吃年夜飯。哎,你哥也在國內嗎?”顧眠依稀想起他上次提起自己的兄長,把問題拋過去。
這一問,卻把氣氛降到了冰點。
“他因為意外去世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顧眠欲言又止。
方奕的眸子裏有些混沌,半晌才說了一句:“沒事。”許是觸到了他的傷心事,他接連喝了幾杯酒,沉默不語。
方奕很少放縱自己,隻是剛好被揭開內心的空洞,湧起了傾訴的欲望。
“哥哥很好,我從小到大都是哥哥教我……”方奕的瞳孔漸漸渙散,陷入點滴的回憶中。記憶裏的兄長永遠護著他,站在他那邊。
酒過三巡,兩個人的意識都開始模糊了。
“他沒教過你,遇到喜歡又愛糾纏的女孩要怎麽辦呢?”顧眠半闔著眼,用手纏在他的脖頸上,讓他渾身戰栗。
“要及時止損。”方奕遲緩的回答從耳畔傳來,想將顧眠的手從脖頸上取下來,她卻紋絲不動。
方奕覺得自己喝醉了,在酒精的作用下,眼前的顧眠也成了重影,他的視線從顧眠的雙眼,到頰上的紅暈,最後停留在她溫軟的唇上。
“算了。”方奕懶得再跟自己較勁,終於吻了上去。
他終於繳械投降,顧眠從借宿變成了長住,就連最後的防線也被她打開了。
那天顧眠趁他睡熟,拿了鑰匙躡手躡腳地走進那間房,眼前的情景卻讓她瞠目結舌:隻見一個巨大的玻璃水箱,裏麵有幾隻色彩斑斕的水母,桌麵上放著試管器皿,堪比小型的實驗室。
顧眠的臉上神色變幻,她知道這類水母有劇毒,私自捕捉飼養,風險性極高。
“別動。”方奕不知何時已站在她的身後。現在的她終於長驅直入,洞悉了他最後的秘密。
F
方奕跟顧眠解釋,這類水母極具觀賞性,倘若能將它們去毒,就能為水族館打開新銷路。
他沒有提自己這麽拚命的原因,父母離世債台高築,他和哥哥相依為命,哥哥意外喪生後獲得的保險金還清了一大筆債務,可他還需要錢。
所以他當了賭徒,將寶押在了這上麵。
“那研究出來沒有?”顧眠像隻乖巧的貓,語氣裏有點嫉妒,“活得真金貴,還讓你親自照料。”
“得了吧,你比它們難養得多。”方奕沒好氣地伸手戳了戳她的前額,顧眠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方奕沒說謊,她的確和水母很像,漂亮又致命,放肆地伸出觸角,將他平靜的領域攪得翻天覆地。
他在努力做一個好的戀人。風和日麗時,方奕騰出時間陪顧眠去東京觀光,水族館的上麵就是天空樹,他們十指相扣,去到最高的觀景台上。顧眠看什麽都分外稀奇,跳躍的光斑落在她的烏發上,像活潑的精靈。
顧眠還記掛著他當初笨手笨腳紮不起一個馬尾,非要教他編發,纏著他照做。
“結發為夫妻,你和我是不是啊?”顧眠看他一臉苦惱的模樣,笑倒在他懷裏。
可平靜美滿的甜蜜很快被突如其來的小插曲打散了。館長接到客人的投訴,說是新近售賣的一批水母有毒,將自己蜇傷了。
畢竟是他的疏忽,方奕親自賠禮道歉。顧客的臉色很不好看,情緒激動地揚起茶壺。滾燙的熱水潑灑出來,顧眠擋在了方奕前麵,熱水盡數落在她的手背上。
包紮傷口的時候,方奕絮絮叨叨地說話,顧眠卻在發呆。
“好啦,遵命。”最後顧眠回過神來,努力分散他的擔憂,用未受傷的左手去撫摸他蹙起的眉。
“你若是覺得對我抱歉,我給你個機會好好照顧我。”顧眠的眼裏閃著狡黠的光。
“你啊。”方奕投降,落下一句疑問,“剛才為什麽發呆?”
“我小時候貪玩,跑到父親的實驗室裏也差點被水母蟄到……”顧眠話說了一半,才想起父親的囑托,牽強地將話圓過去,“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記錯了也說不定。”
方奕的眸色驟然沉下幾分,顧眠隻當他是因這件事為難。的確,顧客吵吵嚷嚷,要求巨額賠償才肯和解。
顧眠幾次同他說明自己有錢,方奕卻說什麽也不肯接受,她索性又“調戲”他:“你以身相許,我也是接受的。”說完自己心跳如鼓擂,抬頭如願地看見方奕麵上的紅暈。
沒等顧眠實踐以身相許的諾言,她最害怕的意外先陡然發生了。
G
謊言被拆穿得很突然,就像猝不及防消融在陽光下的泡沫。
方奕發消息告知她在餐廳見麵,顧眠的粗神經還以為他在策劃驚喜,手托著下巴笑看他:“怎麽了?為什麽今天不在家吃飯?”
“玩得開心嗎?”方奕反問,嗓音幹澀,盡量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顧眠還渾然不覺,以為他問她在原宿逛街玩得怎麽樣:“開心啊,如果你跟我一起,就更好了。”
“顧眠,你靠近我是為了什麽呢?”方奕隱忍的情緒瀕臨崩潰,他步步緊逼,話裏有話。
顧眠漂亮的雙眼裏有一閃即過的驚恐。
究竟是為什麽呢?顧眠就是那種最糟糕的富家小姐,有錢又有閑。她和幾個小姐妹開了個論壇專門用來盤點那些天南海北的高嶺之花,爆料者提供線索,她們看到感興趣的便親自上陣,輪流下注賭攻略的結果,最後再直播整個過程,滿足平凡少女的心願。
冷不防聽說裏頭有個飼養員很難搞定,顧眠便來了攻略的心思。
這樣情感上的狩獵遊戲她玩過很多次。常年缺失關愛讓顧眠產生了情感障礙,渴望得到關注,卻又厭惡每一個奉上一片真心的追求者。
“很好搞定啊?”方奕將她在論壇上回複的每個字都複述了一遍,那時的她上傳和他每一次的相處經曆,滿足屏幕後麵窺伺的目光,現在這些字句仿佛淬了毒,順著她的耳膜,遊走到她的五髒六腑中。
哪有什麽一見鍾情,分明是她精心設計的圈套。
離開水族館是她欲擒故縱,密碼紙是她故意丟掉的,顧眠以愛為誘餌,冷眼旁觀他像個傻瓜一樣初嚐愛情的甜酒,然後沉醉得不可自持,像個笑話。
分明是他一廂情願。
氣氛沉寂得可怕,方奕沉默了,對她失望透頂。
顧眠想,方奕沒堅持到帖子的最後一頁,她早就在那裏叫停了這場遊戲,退還了所有的費用,跟買方說這次的賭約到此結束。
她和方奕的確是錯誤的開始,可那些熱烈又笨拙的愛卻在一點一點地融化她的心:看他笨手笨腳地為她編發,嘴裏說著“隨便你”,卻還是忍不住走過來幫她搶救奇形怪狀的餃子;他盡全力滿足她的所有要求,小心翼翼地將最好的奉送給她,甚至動不動就臉紅。這些觸手可及的溫度,漸漸蠶食了自私又惡意的初衷。
“顧眠,你真可怕。”她聽到他從齒縫中擠出的這句話,知道為時已晚。
不是每個懺悔者都有機會被原諒,顧眠想,她早該明白這一點。
方奕在水族館的休息室裏待了三天,三天過後,家裏的顧眠消失得幹淨利落,整個房間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一段感情積累到最後,竟然在不告而別的時候分外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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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眠沒想到還有機會和方奕重逢。
狐朋狗友散了大半,以往的小姐妹調侃她飛日本一趟,將心都丟在了那裏。顧眠悶悶不樂地拿起酒杯,將心尖的苦澀一飲而盡。
但願時間是解藥。
諷刺的是,她追方奕時無心插柳地和公司談合作,倒是真的建立起了長久的關係。顧父罵她自作主張,卻又對高質量的商品無話可說。
顧眠從未打探過他的消息。她將整顆心都撲在工作上,企圖麻痹自己。直到臨時有事,顧父囑咐她開車去接那位新來的代表,匆忙間她連電話都沒聽清,隱隱約約隻聽到對方姓方。
這一年方奕的身上發生了許多事,他已不再是普通的水母飼養員,搖身一變成了海外代表。他生性聰明,做什麽都上道得很快,水族館轉型後的生意蒸蒸日上,和中國的銷售與合作都是他在著手負責。
方奕西裝革履,眉眼從清淡變為淩厲,看她的模樣好像在看陌生人。
“請多指教。”他將自己的手伸出去,好像給沉湎於回憶中的顧眠遞來救命稻草,將她拉扯回現實裏。
從前方奕最不會偽裝自己的情緒,現在久別重逢,他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始終掛在嘴角。
短暫的見麵過後,她失魂落魄。
因為深藏的心事,她應酬時多喝了幾杯酒,從宴會出來時大雨傾盆,出租車連續打了幾次都打不到。她咬咬牙正想衝進雨簾中,一把黑色的大傘在她的頭頂撐開,她撞進他波瀾無驚的眸子裏。
是方奕。偏偏狼狽的樣子都被他看到了。
“顧眠,”方奕啞聲說,難得有一絲動容,聲音在靜默的空氣中徘徊,“我放不下你。”
朝思暮想的人出現在眼前,顧眠努力克製住的情緒終於在他說完這句話後徹底決堤。
這個雨夜成為他們關係的轉折點。
她在心裏做過無數次假設,如果他肯原諒自己,如果他肯……再朝自己的方向走一步。
那她就勢必不會後退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顧眠像小孩子一樣道歉,又號啕大哭起來。她濕漉漉的雙眼裏,無邊的愧疚、難挨的思念、瘋狂的喜歡,統統混雜在一起。
每當想起自己做過的事,她就心如刀絞,都是她一手促就的。事到如今,她甚至沒有勇氣問一句,他是否願意原諒自己。
方奕說他想通了,說他依然愛她。她聽得恍惚,又覺得他話裏有話。可她被酒精侵襲的神經來不及反應,隻能跟著他沉淪。
“我們重新開始。”這是顧眠用僅存的理智聽到的最後一句完整的話。
因為下一秒她就不管不顧地吻上了他的唇,她用力過猛,唇齒磕在一起,血腥的氣息在舌尖彌散,牽扯出幾分奮不顧身的味道。
直到這一瞬間她才明白,對於方奕,時間從來都不是良方。自以為是的痊愈,隻是因為沒有再相遇。那些從指縫中流瀉的歲月,隻將她的思念反複醞釀成噬骨的痛,然後等待更激烈的碰撞。
後來水到渠成的歡情,如拆骨般疼痛,顧眠伸手撫過他的眉眼,眸子裏是藏不住的歡喜和溫柔。
從前對他的虧欠,她願意用餘生來慢慢彌補。
隻要他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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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顧眠清醒,身旁早已人去影空,她悵然若失,卻又按捺不住甜蜜。
她翻身看見手機上一連串的未接來電,皺了皺眉。
“我良心有愧……”在她手裏的企業賬號,本該是公司對外公布信息的平台,現在莫名其妙地發布了這麽一句話,留下一串欲說還休的省略號。
像早就約定好似的,微博上一個新注冊的小號曝光了A大前碩士導師逼死學生,偽裝成被水母蜇傷的意外的事件,瞬間激起巨大的聲浪。
顧眠的父親被指認就是這樁意外的凶手。群情激憤下,顧父很快被調查,公司也岌岌可危。
這還隻是一個開端,商場上想要借機整垮他的人很多,她努力奔走,但單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力挽狂瀾。
顧眠對這件往事心知肚明,因為事發當時,在實驗室裏的是她。她驚嚇過度,記憶裏隻有斷斷續續的片段。整件事她都是聽父親之後複述的。
顧眠小時候常到實驗室裏找父親,那次顧父去開會,就剩下方紹一個學生。等顧父回到那裏,眼前卻是一片慘烈,水母在地上撲騰,隻有毒發身亡的學生和昏迷不醒的她。顧父理所當然地以為她貪玩,將手伸入水箱,學生是因為救她才死的。人死不能複生,為了保護她,顧父索性抹去了她在現場的痕跡,將所有的事情當成學生操作不當導致的意外。
什麽導師欺壓,什麽被逼自殺,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當然,顧父也主動辭了職,從學校離開,走上創業的道路。
長大後她和父親針鋒相對,卻從未想過他曾這樣深沉無言地保護過自己。
“他的哥哥,方紹,”被保釋出來的顧父平靜地麵對自己的女兒,“是我當初因為意外而去世的學生。”
“我要見你。”顧眠二話不說找上方奕,電話那頭的他也默許了。
“方奕,你是為了報複我嗎?”酒店的套房裏,顧眠在他麵前根本無法冷靜,“那你衝著我來就可以了,為什麽要拖累我的家人呢?”
方奕凝固得像一座雕像。顧眠性子急,猛地拎起桌上的花瓶,卻也隻往地上泄憤。飛濺的碎片劃傷了她的右手,鮮血淋漓,看得瘮人。
他臉上的冷漠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方奕記得,她那裏有燙傷的疤,他的心跟著驀地疼了一下。
他做錯了嗎?
不,沒有,他隻是在為去世的哥哥討一個公道。
長兄如父,當初噩耗傳來,他中斷了在日本的學業回國,眼睜睜看著鮮活的麵龐變成黑白的照片。過去的年歲裏,哥哥身兼數職,償還債務,將他送去日本留學,不僅自己的學業沒有落下,還將一切都照顧得妥當,臉上永遠洋溢著陽光的笑容。
方奕和方紹學的專業相近,顧眠在房間裏看到的水母是他用來做實驗的。他借著賺錢的名義反複觀察水母的習性,試圖還原事發的情境。
可這件事疑點太多:首先,哥哥向來謹慎,實驗室的攝像頭又恰好在那個時候壞了,水母的毒有緩衝時長,倘若搶救及時,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遇見顧眠是偶然,也仿佛命中注定。相同的姓氏和熟悉的背景,到顧眠不小心說出曾被水母蟄過,在查證路上踽踽獨行的他,暗淡的前路上突然被撕開另一條裂縫,裂縫下是萬丈深淵。
如果哥哥是為了救老師的女兒才死的呢?如果他們是為了抹去痕跡才貽誤了搶救的良機呢?
方奕偷看了顧眠的電腦,顧忌著她的感受小心翼翼,沒想到卻先帶出了另一個自己無法承受的真相。
如果說,連愛情都可以當賭注,那還有什麽值得相信的?他心如死灰,顧眠的欺騙徹底將他壓垮,卻也加快了他搜集證據的進程。
他順藤摸瓜,可事情已過去將近十年。逼死學生之事是他無中生有,可隻有這樣才能最快地觸碰到公眾的痛點,才能有重新調查這件事情的契機。
他承認,他是小人,可他無路可走。
至於顧眠,她透過玻璃觀察他,她能來到他身邊,又何嚐不是自己一次又一次給她機會,讓她有機可乘?
他也有過動搖:顧眠哭得雙眼通紅,然後從背後將他抱住,低聲地傾訴歉疚和悔恨;他不擅長說謊,麵部神情也不自然,說重新開始的時候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顧眠從未懷疑過他突然歸來的動機,睡夢中都要緊緊攥著他的十指,確認好幾次他不會再離開。
他反複地說服自己,是她欺騙在先,兩不相欠,他沒必要為牽連她而感到抱歉。
他趁她睡著,用公司的賬號發布了早已預備好的信息,重逢的一場水月鏡花,終於再次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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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所有人都沒想到事態還能再度翻轉。
審判前夕,顧父顫巍巍地拿出了一封遺書,遺書的最後,是方紹的親筆簽名。
顧父按照自己的預判處理這樁意外,卻慢慢覺得事有蹊蹺,且不說顧眠怎麽會無緣無故把封閉的玻璃罩打開,方紹又怎麽會縱容她去碰有毒的水母呢?
等翻開他的個人資料,顧父才突然明白了他這麽做的原因。
顧父作為他的導師,對他的家庭情況也有所耳聞。事發幾天後,方紹提前準備好的信也寄到了他手裏。
他怕導師遲早會看出端倪,所以先寫信請求導師原諒自己,不要將真相揭穿。因為他想自殺,可唯有意外,保險才能得到賠償,受益人才會是他弟弟。
而顧眠在實驗室的出現,隻是無法預料的那個不穩定因素。
方奕崩潰了。所謂正義的理由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像斷了線的木偶。
他還是不夠了解方紹。每晚輾轉難眠,生活的重擔全落在自己的肩上,卻依然微笑著告訴自己的弟弟,我很好,不用擔心。可最後他還是走上了絕路。
顧父遵守著對學生的承諾,寧願自己受罪,都始終替他封存著秘密。
方奕坦白了,承受了所有的代價,轟轟烈烈的社會事件最後演變成一出鬧劇。他在塵埃落定後回了日本。
顧眠後來如同人間蒸發了。
網絡上流傳的版本很多,有說她因為不堪打擊精神出現了狀況的,有說她和父親移民海外的。無論哪一種,都與他無關。
他隻是在公寓裏瘋狂地翻箱倒櫃,在角落裏找出落了灰的筆記本。顧眠曾在紙頁上寫下約會地點:今天我和阿奕去了淺草寺,我許了願,可沒有告訴他。
他的指腹不斷婆娑著她親筆寫下的字跡,回憶也隨之鮮活。
他們去淺草寺求禦守,小姑娘笑嘻嘻地捂住他的雙眼,討了塊祈求平安的木牌,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紅繩係在樹下。
他追問她寫了什麽,她卻守口如瓶。
“說出來就不靈啦。”燦爛千陽,小姑娘的眼裏瀲灩著溫柔的波光,看得他心神搖曳。
後來的他重新回到那裏,翠綠的樹蔭下,清秀的字跡在風吹日曬後變得有些斑駁。
“願他平安,願他健康,願他萬事勝意,願他百歲無憂。”
然後他定睛一看,木牌的邊緣還有一行散亂的小字。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求求你。”
往後她所有的心願都與他有關,卻再也祈求不到他的原諒。
而他亦是如此,百歲無憂,卻也徒有淚流。
更新時間: 2023-12-14 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