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渭七
01
多年後,當女生宿舍麵臨重建,趕來瞻仰它拆毀前遺容的學生們,準會想起多年前那個宿舍起義成功的黃昏。
2008年的女生宿舍起義,在臨江中學的校史上占有濃墨重彩的一筆。
2008,一個很特殊的年份,提起它,人們總是會聯想起一場地震和一場運動盛會。那是動蕩的一年,地球動蕩,社會動蕩,連這座小小城市的小小學校裏,那些小小的女孩們的心也跟著一起躁動不安,總想搞些大新聞出來。
起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
在臨江中學的野史檔案裏,這次起義被這樣記載——
起義軍:女生宿舍全體住校生;鬥爭對象:宿管劉阿姨;事件起因:劉阿姨在禁止外賣和零食入校園的同時,私下開流動小賣部高價售賣。
其實並不算什麽大事,每所寄宿製中學裏多少都有一點令青春期孩子們憤怒的不合理的規定。比如不許買校外食品,表麵原因冠冕堂皇,蓋是為著學生們的身體健康著想。
但趕上劉阿姨倒黴,2008屆的女生是一夥反叛軍。
傳聞中起義爆發的導火索是查寢的劉阿姨掀翻了一個女孩的泡麵,於是女孩們的怒火再不可遏製,憤而揭竿向學校抗議,發傳單、拉橫幅、在校長室前靜坐……
於是事情很快便得到了解決。
事發後一個星期,劉阿姨被學校正式辭退,在一個黃昏黯然離去。
劉阿姨走的時候,全體女生都趴在欄杆上俯瞰她退場。
劉阿姨慢吞吞地收拾著行李,收拾完後她並沒有立刻走,而是坐在行李上,仿佛在等什麽人來。
天快要黑時,她等的人終於來了。
那人乘餘暉而來,影子被拉得很長,他一點點走近,麵孔一點一點清晰。
等到看清楚他的臉,全體女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歎,然後便是嘈嘈切切的私語聲,整幢宿舍樓仿佛變成了一個“嗡嗡”的蜂巢。
那人不為所動,走到劉阿姨麵前,提起她的行李,響亮地說:“媽,我們走吧。”
他喊劉阿姨媽,他是劉阿姨的兒子。
臨江中學入校公投的校草,全校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品學兼優的男神林喬木,竟然是貪財好利的宿管劉阿姨的兒子。
他怎麽可以是她的兒子呢?且不說別的,他長得那樣好看,而劉阿姨一張五十歲的臉,麵孔焦黃,全沒有半點清秀氣,更不用說好看了。
而且,林喬木神情冷淡舉止有度,所有人一直都當他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孩子。
原來貧窮貴公子這種人是真實存在的!
從那天起,林喬木在臨江中學的代號正式成為“貧窮貴公子”。
02
後來有一句網絡流行語,叫“這是個看臉的社會”。
其實社會一貫如此,從遠古到如今,2008年的臨江中學當然也不例外。
很快,學生們發現,那位被起義驅逐的宿管劉阿姨又回到了學校,隻不過這次她不再是宿舍管理員,而變成了食堂的打飯阿姨。
比起來,這倒也是個美差,不必住在學校,時間也自由得多。
如此說來,劉阿姨不降反升,學生們頓時一片嘩然。
紛紛揚揚的猜測喧囂了一整周後才終於飄飄然落地——有人在學校後花園裏看到了林喬木和徐菲兒走在一起。
徐菲兒,校董的女兒徐菲兒。
盛夏的後花園,陽光熾烈,花木掩映,英俊的少年和漂亮的少女並肩而行,實在是非常養眼的場麵。一向盛氣淩人的徐菲兒麵對帥哥時聲音也變得柔情似水:“對不起哦,你媽媽的事情我很抱歉……淩菱是我的好朋友,沒能阻止她做這麽過分的事情,我代她向你道歉。”
淩菱,就是那個被劉阿姨掀翻泡麵的女孩。
林喬木的聲音冷冷淡淡:“沒關係,和你無關。”
半天,他又開口:“我媽媽的新工作,謝謝你。”
於是在那一天,全校同學都知道了,徐菲兒在追求林喬木,並且利用自己父親的關係,為林喬木的母親安排了一份新工作。
與此同時,那場起義的起義軍領袖帽子也被戴到了淩菱的頭上。盡管參與其中的人都知道,淩菱哪來這麽大的能力?她不過是一個眉眼冷淡、一心學習的貧家女,她不喜歡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喜歡她,她哪來的興趣和力量去發動一場起義?
但真相往往那麽容易湮滅,一個星期後,“淩菱煽動了這場起義把善良老實的劉阿姨趕出學校”已經成為臨江中學的一條真理。所有參與者似乎在短短一周時間內,把真正的煽動者和自己也曾興致高昂地參與過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
每個人都變成了劉阿姨的同情者,自然而然,每個人也都開始鄙夷“煽動者”淩菱。
“校園霸淩”這種事情往往是從精神孤立開始,最後演變為各種具體的行動。
林喬木在天井找到淩菱的時候,她正在踮起腳,解係在樹上的豆漿袋。
臨江中學的主教學樓建成一個“回”字形,中間的大天井鋪滿草皮,栽種著一圈香樟木。衛生由每個班級輪流打掃,今天輪值的,是淩菱的班級。
自然的,被派來打掃天井的隻有淩菱一個人。
每棵香樟樹上都被惡作劇地係上了豆漿袋,還未開封的豆漿,一袋袋沉甸甸地係在樹上。因為係得太高,而淩菱太矮,於是她隻好踮起腳來努力去解。
她還穿著舊年的校服,褲腿有些短了,踮腳時露出一截小腿。她的腳踝很細,踝關節圓圓的,像一顆珠子。
她把校服外套係在腰上,上半身隻穿著T恤,繃直向上的手臂被陽光照耀著,一片燙傷的痕跡卻仍然清晰。
那是傳說中劉阿姨掀翻她的泡麵時留下的痕跡。
林喬木遠遠地望著她,等到她終於解下了那袋豆漿,才開口喊她的名字:“淩菱。”
淩菱轉過頭來。
她的眼睛有些近視,午後的陽光又太耀眼,她眯起眼睛:“林喬木?”
林喬木朝她走過去,然後在她麵前停下腳步。
他可真高,足有一米八,在隻有一米六的她麵前,有著強大的壓迫力。淩菱仰頭看他,她仍舊眯著眼睛:“來給你媽媽報仇的?”
林喬木搖搖頭,他閑閑地開口:“我知道,你是代人受過。”
03
他說:“我知道你是代人受過。”
淩菱歪著頭仰視他,半晌,她笑了,嘴角上揚,有一股小狐狸似的狡黠:“那你可別揭穿啊。”
她繼續往前走,去解前麵樹上係著的豆漿袋。
林喬木雙手插在校服褲兜裏跟在她身後,他人高腿長,一步頂她兩步,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閑適模樣:“為什麽?”
淩菱隻有一米五幾,在林喬木一米八的視線裏像朵一跳一跳的毛球。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在《山海經》裏看到一種異獸,狀如毛球潔白無瑕地蹲在大路中央,一旦有人接近,立刻露出猙獰的麵孔,殺傷力極強。
淩菱回答得很坦蕩:“為錢啊,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徐菲兒喜歡你,想要討好你,可偏偏把你媽媽趕出學校是由她一手策劃的。不推一個替死鬼出來,她的宏願還怎麽達成?正好,我需要錢,又不喜歡你,完美替身。”
林喬木故作訝異:“你不喜歡我?”
淩菱嗤笑:“你真當自己是全校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必得是個女生就喜歡你?”
麵前這棵樹的豆漿袋子係得太高,她努力踮起腳仍舊夠不著,隻好跳起來去抓。她的手指從豆漿袋上拂過,落地時腳下一個不穩,向後踉蹌了好幾步。
一雙手托住了她的腰,止住了她踉蹌的腳步。
“我來幫你。”
那少年的聲音有不合年齡的沉著。
淩菱隻覺得渾身一輕,整個人便被林喬木舉高。頭頂猝不及防地和樹冠親密接觸,製造出“唰唰”的樹葉搖動聲,透過樹冠的陽光很烈,劈頭蓋臉地灑下來,淩菱一瞬間不適地閉上了眼睛。
隻是片刻,她睜開眼睛,手指靈巧地把那個豆漿袋給解了下來。
一、二、三、四、五……三十六個豆漿袋,其中有五個掛得太高,是由林喬木抱起舉著淩菱摘下來的。
淩菱終於打掃完了天井的衛生,她對林喬木道了一句謝,轉身便去洗手池洗手。她的手上滿是濃重的豆腥味,聞上去十分不潔淨,充滿了令人躁鬱憋悶的世俗煙火氣。
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衝到她的手上,沒有肥皂也沒有洗手液,但她仍然仔細地搓著手指。
“嘩嘩”的水聲裏,闖進來林喬木的聲音:“你看,我們合作得很好。”
淩菱擰小水龍頭的水,回過頭蹙眉望著他。
林喬木斜倚在她身後的香樟樹上,金色陽光劈頭蓋臉,襯得他眉眼風流:“一出戲要兩個人配合才好看,不是嗎?”
是啊,單打獨鬥終究不成氣候,一起合作才能獲利多多。
徐菲兒才是這次驅逐行動的始作俑者,但她偏偏被林喬木的臉所迷惑,於是為討好林喬木,她需要找一個替罪羊,而那個替罪羊就是淩菱。
看上去,林喬木和淩菱,一個是被欺騙的,一個是被傷害的。
但事實在他們看來,卻有著另外一麵。
他們知道真相,卻不打算明著反抗。
何必反抗呢?被欺騙,被傷害,但同時也從中獲利,林喬木的母親得到了新工作,而淩菱得到了金錢作為補償,未來他們能得到的或許會更多。
貧窮讓尊嚴低頭,低頭吧,就像格鬥前的那一鞠躬一樣,那不代表最後的一敗塗地。
就像他們即將在表麵上裝出敵對,但實際上卻是與子同袍的戰友。
一陣刺耳的噪聲響起,校園廣播開啟,播音員徐菲兒的聲音甜美:“今天為大家送上一首歌,林俊傑的《背對背擁抱》。”
“話總說不清楚,該怎麽明了,一字一句像圈套。”
“舊賬總翻不完,誰無理取鬧,你的雙手甩開剛好的微妙。”
“然後戰火再燃燒,我們背對背擁抱。”
側耳聽著這歌聲,半晌,淩菱突然“撲哧”笑了:“你說,我們的關係算不算背對背擁抱?”
明麵上是敵人,背地裏做同誌。這種關係,用“背對背擁抱”來形容是不是正好?
林喬木回頭望淩菱,午後陽光太盛,她仰起臉,一隻手遮在額頭上,掩住了小半張麵孔。
他看她不清。
04
霸淩淩菱,漸漸似乎成了學校的一種流行。
霸淩這種事情,本就是每所學校都會存在的惡行。青春期的孩子們心裏蟄伏著原始的獸,蠢蠢欲動,伺機作惡,倘若再給他們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那還了得?
但好在大部分人的霸淩還隻停留在一些“小教訓”上,比如言語的嘲諷、刻意的冷淡、有計劃的孤立……
高二學期末放暑假的那一天,徐菲兒來找林喬木,兩個人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散著步。徐菲兒聲音甜膩地兀自說著話,林喬木偶爾“嗯”一聲作為應答,然而他的靈魂早已出了竅,眼神漫不經心地到處流連、四處落腳。
經過教學樓時,突然,他一怔。
他看見了淩菱。
淩菱正蹲在樓梯上撿書。
新發的教科書零落了一整個樓梯,她自上而下,一級一級階梯蹲下來,去撿落在那級階梯上的書,用手心擦掉上麵的灰塵,重新放回到抱在懷中的書包裏。
是放學時間,樓梯上都是蜂擁下來去迎接新假期的人,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向她伸出援手。
她像是獨自活在另外一個次元裏。
有壞心的男孩故意撞她一下;有惡劣的女孩假裝無意地一腳踩上她的課本;有人在打鬧間沒抓牢手裏的奶茶,奶茶掉落在地上流淌出來,迅速漫過淩菱還沒來得及撿起的課本……
徐菲兒輕輕地撞他一下:“你怎麽了?”
林喬木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麽,走吧。”
黃昏時分,他們在淩菱家樓頂的天台上見麵。
淩菱已經換下校服,裙不及膝,袖不及肘,一片片的烏青暴露在外,想必是白天撿課本時受到了磕碰。見林喬木盯住不放,她解釋:“沒什麽,體質問題,看起來唬人而已。”
她從書包裏往外掏課本,“今天讀哪一科?英語還是政治,物理還是地理?”
兩個人都是優等生,但各有科目偏差,於是便約定好利用一整個暑假的時間互為老師,取長補短。
林喬木注意到她的課本是幹幹淨淨的,看穿了他的心思,淩菱說:“徐菲兒給我錢,我去買了新課本。”
她輕輕一笑:“所有的委屈都還是有回報的,不是嗎?”
是的,有多少人每天都在被侮辱和被傷害,卻連補償都未曾得到。比如她的父親,一個因為眼盲而失去勞動能力的中年人;又比如他的母親,一個僅僅因為生活優渥的女孩們突發奇想要搞起義就失去了工作的寡婦。
林喬木沒有再說話,他攤開課本,開始為她補習物理。
一整個暑假,他們就在淩菱家的天台上度過,頭抵頭地預習功課。
暑假的最後一天是徐菲兒的生日,林喬木受邀去參加徐菲兒的生日宴會。天台上隻有淩菱一個人,她孤獨地做著物理題目,突然想到了徐菲兒。
不知道徐菲兒的生日宴會是怎樣的,她的父親是知名企業家,胡潤財富榜前二十的商業巨子。徐菲兒的生日宴會必然是高朋滿座吧,她會怎樣向她的父親介紹林喬木呢?同學?或者是男朋友?
她正咬著筆杆子發呆,突然,身後傳來窸窣聲。
淩菱轉過頭去,一個人正爬上天台來。
是林喬木。
夜幕已經降臨,他身披星光而來。
淩菱的眼眶有片刻的濕潤,她問:“你怎麽來了?”
林喬木一直放在褲口袋裏的手終於伸出來:“喏,送給你,生日快樂。”
是啊,生日快樂,今天也是她的生日,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兩個女孩,竟然會有這樣大相徑庭的命運。
林喬木手裏是一條鵝黃色的發帶,淩菱接過來:“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她攏起頭發,試圖把發帶係上去。然而她的頭發太過濃密,總是不得要領。
林喬木拿過發帶:“我來吧。”
於是淩菱雙手向後攏住頭發,林喬木彎下腰來,將發帶自她的腦後繞過,在頭頂綰一個結。待他綰好結,淩菱便放下了頭發。
林喬木雙手來不及躲開,濃密的長發潑灑了他滿手,涼涼的。
多年後,回想起來,仿如那夜的藍色月光。
05
長大成人後,淩菱在一份關於校園霸淩的報告中看到說,當事人的沉默會助長霸淩者的囂張氣焰,霸淩方式會不斷升級,程度會日益加深。
是的,說得沒錯,以她的切身經曆來看,是這樣的。
遇到徐聞遠的那天,淩菱所遭受的霸淩正式升級到了身體傷害。
那一天是學校的校慶日,優秀畢業生們回到母校齊聚一堂,慶賀母校的生日,也為學弟學妹們編織前程遠大的美夢。
多麽光輝燦爛的日子,然而一個學生卻被堵在角落裏慘遭霸淩。
這次的霸淩者是隔壁班吊車尾的小太妹和她的兩個小姐妹,她們把淩菱堵在教學樓樓梯下,推搡著她,嘴裏不幹不淨地嘲諷著她。淩菱隻是貼著牆壁,一語不發。
大部分人都在操場上聆聽校長訓話,所以教學樓裏空蕩蕩的,卻也並非完全沒有人路過。
比如林喬木。
他陪同學回來取東西,正撞見樓梯下發生的惡行。
然而隻有片刻愣怔,很快就被同學催促:“發什麽愣啊,快走,一會兒就到你演講了。”
作為高三新生裏的佼佼者,林喬木被選中當代表發言。
林喬木沒有說話,和同學一起上了樓。
樓梯下的霸淩繼續,直到五分鍾後,“蓋世英雄”降臨了。
蓋世英雄是個年紀比他們稍大的英俊男孩,他經過教學樓,目睹樓梯下的一幕,立刻厲聲喝止:“你們在幹什麽?”
小太妹們一哄而散。
蓋世英雄走到樓梯前,朝她伸出手:“你還好嗎?”
淩菱先前肚子被踹了一腳,疼得蹲在地上。她抬頭看著見義勇為的人,他站在樓梯外,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整個人光明潔淨。除了伸向她的那隻手,因為伸向她而半沒在黑暗裏。
她握住他的手,被他使勁一拉,拉出了陰暗肮髒的樓梯下。
蓋世英雄帶她去醫務室,包紮完身上的傷口的淩菱活像一個日本動漫裏的暗黑蘿莉。
他們走出醫務室時,天已經將黑。
淩菱突然說:“我認得你,你是徐聞遠,是這所學校的驕傲。”
徐聞遠,2006屆學生裏如神話般的人物,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全國排名第一的大學,是每個老師都津津樂道的榜樣和楷模。
老天真不公平,竟然把所有優點都集中於一個人的身上,聰明、英俊、善良、正義……以及良好家世。
徐聞遠,是徐菲兒的哥哥。
徐聞遠一怔,半晌,笑了:“我也知道你,你是淩菱,你會成為這所學校的驕傲。”
這下輪到淩菱驚訝了:“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徐聞遠狡黠一笑:“表彰欄裏貼著你的照片呀。”
是呀,表彰欄裏貼著她的照片,表彰她這次在全年級大考中獲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
雖然那照片在貼上去的第二天就不知道被誰惡作劇地潑了墨水,汙損了半邊麵孔,但他還是認出她來了。
06
校慶那天,分別時,徐聞遠對淩菱說,我在學校等你。
淩菱不負他的厚望,第二年果然考進了徐聞遠所在的學校。
和她一起考進去的,還有林喬木。
至於徐菲兒,她的成績馬馬虎虎,隻勉強考入了同一座城市的一所二流院校。
報到那天是徐聞遠作為同係學長接淩菱去的學校,徐聞遠的笑容如這個北方的秋天一般燦爛爽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考進來的。”
他拎著淩菱的行李,輕快地和她並排走在學校的百年林蔭道上。
而林喬木則靜靜地跟在他們的身後,像一個遲鈍的影子。
徐聞遠對淩菱的愛慕幾乎不加掩飾。
一天,淩菱來找林喬木:“徐聞遠邀請我做他的舞伴參加舞會,你說我應該答應嗎?”
林喬木正在圖書館裏複習,他合上書,沉吟片刻:“他讀書好,和你同係,對你的學業大有裨益。他還是學生會的會長,他參加的舞會上一定會有很多學生會的人,對你的人脈也很有幫助……”
淩菱問:“所以,我應該去?”
她的聲音幾乎沒有波瀾。
林喬木說:“是的,你應該去。”
淩菱點點頭,轉身推門離去。
然而就在門即將合上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了林喬木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他說:“不要去。”
淩菱還是打算去舞會。
她特意租了小禮服,化好妝,穿上禮服,鏡子裏是一張白淨動人的少女的麵孔。本來就已足夠豔麗,稍加顏色,更是明豔不可方物。
美麗的女孩原本就該是和千百種口紅的顏色相襯,而不該是和瘀青相伴過活。
她走出宿舍樓,朝著禮堂走去。
然而就在進門前,她卻後悔了。
林喬木那句輕輕的“不要去”突然回響在她耳邊,振聾發聵,讓她突然間熱淚盈眶。
她轉過身,踉蹌著跑下台階,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
在路的盡頭,她看見了林喬木。林喬木站在那裏,靜靜地望著她,像是已經在那裏等待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他們在溫柔的星光下散步,從校內走到校外,林喬木說:“再等等。”
再等等吧,盡管我們彼此相愛,但不要說出來。一生還長得很,有的果實比愛情更迫切地需要他去摘取,去積蓄。
07
淩菱這一等就是好多年。
林喬木總有理由讓她繼續等待。
讀大學時,他對淩菱說,他想進徐菲兒父親的公司實習。徐菲兒父親的公司與他專業對口,是同行業裏的龍頭企業,以此作為職業生涯的起點,無疑是最佳選擇。
等他如願進了徐氏,他又對淩菱說,他想在徐氏積累人脈,這樣未來就可以自己去創業。
他似乎總有道理。
淩菱於是靜默不語。
有時她覺得可笑,想要嘲諷他兩句,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在她等待林喬木的同時,徐聞遠也在等她。
他一直溫柔地站在她的身後,等待著她。
她又有什麽理由嘲諷他呢?她和他一樣壞,利用著別人的真情,兩麵三刀、別有懷抱地謀取著利益。
不,她比林喬木還要惡劣。
這些年來,他們欺騙著徐菲兒,至少還有一個借口,他們自我安慰徐菲兒是自作自受,倘若不是她先逼得他母親失去工作,又誘惑她做替罪羊,假如不是她先侮辱和損害了他們,他們又怎麽會這樣對她呢?她活該。
可是徐聞遠何辜啊。他那樣正直而溫柔。
二十六歲生日時,淩菱對林喬木說:“我不想等下去了。”
是啊,不想等了,等待最是磨人,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未來遙遙無期,她不能看著一望無際的黑暗,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林喬木慌了神:“給我三天時間,三天,我會解決掉一切麻煩。”
08
淩菱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三天。
這三天裏,她無所適從,滿心茫然,像一個幽魂,隻好放下工作,滿大街地亂轉。
遇見徐菲兒是在穿過一條小巷時。
看到兩個男人把一個女人堵在小巷盡頭的場景時,她毫不猶豫地報了警,然後舉起手機大喊一聲“警察來了”。兩個歹徒落荒而逃,淩菱走到那個受害人麵前,才發現原來是故人。
說來也是奇怪,他們大學考到了同一座城市,畢業後也都留在了這裏,卻是自從高考過後就再未再見過。
誰能想得到,再見麵會是這種情形。衣著光鮮的淩菱,以及一身狼狽的徐菲兒。
要知道在過去,情形總是反過來的呀。
徐菲兒向她道謝:“這麽多年沒見,找個地方敘敘舊吧。”
徐菲兒現在是幼師,正在跟蹤報道某企業的食品安全問題。這次被堵,想來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淩菱詫異:“你爸爸這樣有錢,你何苦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徐菲兒淡淡一笑:“為贖罪吧。”
贖罪?這兩個字實在嚴重,淩菱不禁揚起眉毛。
徐菲兒繼續說下去:“為輕狂無知的少女時代贖罪,那時候年紀小,沒有同理心,自私輕浮,覺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因此傷害了很多人……比如你。所以我長大後想做一個有用的人。”
她羞赧地一笑,臉上有紅暈浮上來:“當然,這也要多謝喬木。因為喜歡他,所以才更想做一個溫柔的好人。”
愛是能讓人變溫柔的不是嗎?讓獅子擁有勇氣,讓稻草人擁有頭腦,讓鐵皮人擁有心……愛能讓殘缺得以圓滿,童話裏都是這樣說的。
徐菲兒走後,淩菱愣怔地在咖啡館裏坐了好久好久。
三天的等待終於走到了盡頭。
淩菱和林喬木在淩菱家見麵,燭光晚餐,蠟燭燒灼著,發出劈裏啪啦的爆裂聲,映出兩張沉默的麵孔。最終,先開口的是林喬木:“淩菱……”
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話。
掛斷電話,林喬木臉色蒼白:“菲兒出事了。”
徐菲兒出事了,半小時前她遭遇車禍,現在已被送往醫院救治。
林喬木抓起外套,轉身跑下樓去。
淩菱安靜地坐在原處,直到聽見一陣雜亂的響聲。她走到樓梯口,向下望去,原來是林喬木一腳踩空,滾下了樓梯。
他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09
三天後,淩菱終於接到了林喬木的電話。
徐菲兒終於脫離了生命危險,據警方調查,徐菲兒的車禍並非偶然,而是一場蓄謀。大概是她在工作中得罪了什麽人,對方有意要給她一個教訓。
林喬木歎息:“她的工作太容易得罪人了,我早就勸她找一份別的工作,偏偏她就是不肯聽。”
淩菱想笑,想說她這樣是為了你啊,她是為了你才想要做一個有用的好人啊。
但她沒有說,她隻是說:“見個麵吧,把三天前沒有說完的話說完,就在我們的高中見麵吧——那幢女生宿舍樓要拆了,你知道嗎?”
他們在女生宿舍樓前見了麵。
真的要拆了啊,暑假期間,宿舍樓早已清空。等到暑假結束,女孩們返校時,就會發現這裏已經是一片瓦礫,或者是一片空地。
這是學校最古老的一幢宿舍樓,已經有三十年的曆史。
而距離那次起義事件,也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啊。
望著那空蕩蕩的宿舍樓,淩菱問林喬木:“你有沒有看見兩個人?”
林喬木擰起眉頭:“嗯?”
淩菱輕輕笑:“十年前的我們啊。已經過去十年了,但我們好像一直站在這裏,從沒有向前走過。”
被侮辱的淩菱和被損害的林喬木,因為被侮辱和被損害,固執地待在原地的暗影裏,不肯抽身,不肯離去,自以為是在聰明地報複著別人,殊不知,被往事囚禁的,隻有自己。
這十年,連徐菲兒都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隻有他們,畫地為牢,自己做著自己的獄卒。
“那天,徐菲兒說,因為愛上你,所以她想要變成一個溫柔的好人。
“連她都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好人,而我們卻沒有。
“或許是我們不夠相愛,或許是我們根本就不該相愛。”
她轉頭看林喬木:“又或許,我們不該再等下去,而是應該去牽另外一隻手……林喬木,你問問自己的心,這些年來,你一拖再拖,真的隻是想源源不斷地從徐菲兒那裏索取所謂的報酬嗎?”
也是怕真相會傷害到她吧,這些年來,眼見著她為自己一點點轉變;也是有感動的吧,少年時代的那些怨恨,也是在逐漸瓦解的吧。
明明在聽到她出事時,你也是那樣驚慌啊。
所以,就這樣吧,讓我們釋放被囚禁的林喬木和淩菱,讓他們各自去尋找屬於自己的sunshine吧。
010
徐菲兒的傷勢在半年後痊愈。
為慶祝徐菲兒傷愈,他的父親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舞會。
淩菱作為徐聞遠的舞伴參加了這場舞會。時隔半年,在這場舞會上,她再次見到林喬木。
衣冠楚楚的林喬木站在徐菲兒身邊,兩個人看上去是那樣相配。
舞會開始了。
林喬木牽著徐菲兒的手率先進入舞池,今晚的第一主角,當然要做領舞了。
淩菱正望著這一對金童玉女發愣,一隻手向她伸過來,停在她的身前。
她抬起頭,徐聞遠正微笑著望著她。
她報以一笑,牽起他的手,隨著他一起旋轉進舞池。
燈光輝煌,舞曲悠揚,徐聞遠在她的耳邊說:“到底還是等到了這一支舞。”
是啊,到底還是等到了。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是有盡頭的。有時候,等待了錯誤的事、錯誤的人,那麽窮盡漫漫一生,也不過是在徒勞罷了。
等錯了人,再等也是枉費;愛錯了人,再愛也是徒勞。
她輕輕笑著感歎:“可惜這支舞來得遲了些。”
倘若她早就放棄徒勞的等待抽身回頭,在那一年的舞會上便與他共舞。
或者更早些,當她蹲在陰暗肮髒的樓梯間,而他站在陽光裏朝她伸出手時,她就應該牢牢握住這隻手,永遠不要再鬆開。
淩菱最後回望了一眼林喬木,義無反顧地扭回過頭來,輕輕地靠上徐聞遠的肩。
更新時間: 2023-11-19 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