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傾顧
01
何似憑問榮珠:“就是這裏?”
榮珠點了點頭,何似憑抬腿,一腳踹到門上。
踹到第五下,門開了。開門的是個男人,極高,板寸頭,眉毛又濃又密,眼睛狹長,長相是濃墨重彩的漂亮。
他隻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上身沒穿衣服,水珠沿著胸膛一路滾落到人魚線處,再往下就看不到了。
何似憑問:“你是辜鳴野?”
他皺著眉,不耐煩地問:“有事兒?”
“你為什麽放榮珠鴿子?”
“誰?”
何似憑把藏在她身後的榮珠拉出來:“她!你明明和她約好了今天中午見麵,為什麽沒來?”
“你有病吧。”他說,“我根本不認識她。”
他要把門關上,何似憑手快,一把撐住:“這封信不是你寫的?”
她手裏的信,信封上麵寫著“榮珠收”。辜鳴野看了一眼,嗤笑道:“小妹妹,被人耍了吧?”
他從旁邊抽了支筆過來,在何似憑撐在門上的手臂上,輕描淡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看清楚,我的字長這樣。”
筆尖劃過肌膚又涼又癢,何似憑一愣,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把門關了。
手臂上,“辜鳴野”三個字龍飛鳳舞,帶著桀驁,對比之下,信上的字明顯不夠看了。何似憑問榮珠:“信是誰給你的?”
榮珠淚光閃閃:“裴佩。”
裴佩在學校總是看何似憑不順眼,何似憑沒好意思說,榮珠這是上當了。
榮珠的眼淚沿著臉頰落下來。她一哭何似憑就頭大,問她:“他比我們大,二十了,你到底喜歡他什麽?就因為他帥?”
榮珠哽咽說:“你不明白。”
她是不明白。
何似憑每日打三份零工,清晨五點起床,蹬著自行車將牛奶一瓶一瓶放進箱中。中午,她要去隔壁小學把雇主女兒接到午托班。下午放學,她永遠第一個衝出學校,在便利店裏待滿六個小時。午夜十二點,何似憑的一日結束,才可以回到家中躺下休息。
她的房間逼仄,床靠著窗子,拉開窗簾,城市如蛛網。何似憑累得連手指都不想動,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忽然覺得自己很像一條死狗。
狗有人養,可她沒有,所以搞不懂榮珠她們的心思。
榮珠是轉學生,跟著父母從大城市轉來這裏,礙了幾個壞學生的眼,他們總是變著法子欺負她。
何似憑撞見過一次,沒忍住,替榮珠出了頭。從那以後,榮珠就跟在她屁股後麵,可憐巴巴地喊她:“似憑,沒有你我怎麽辦?”
如果沒有她,榮珠也有和睦的父母,漂亮的公主裙,還有一帆風順的未來。
而她沒有。
何似憑漸漸合上雙眼,卻又掙紮著定好鬧鍾,每一日都是舊一日的重複。她閉上眼睛,終於沉沉地睡去。
02
六月總下雨,何似憑剛把牛奶放到箱子裏,就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她跪坐在地上,聽到女人的謾罵聲:“你這個殺人犯的女兒!滾遠點!別讓我看到你!”
自行車倒了,箱子裏的牛奶瓶摔下來碎了一地,透明的玻璃碴兒混著雪白的牛奶,一路蜿蜒著沒入雨中。何似憑挨了一巴掌,望著滿地的狼藉,半天沒有動。
有一隻手從地上拾起一瓶沒有碎的牛奶,遞到她麵前。何似憑抬起頭,就看到辜鳴野站在她麵前,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笑:“大早上的,怎麽這麽狼狽?”
何似憑沒理他,他就鬆開手,僅存的一瓶牛奶也在她麵前碎了。何似憑慢慢爬起來,把地上的碎片都拾到垃圾桶裏,不小心劃破了指尖,血珠子立刻就冒了出來。她並不在意,隻是心疼,這麽多牛奶得賠不少錢。
辜鳴野卻一直跟著她:“你流血了。”
“關你什麽事?”
“是不關我事。”他好奇地問她,“那個阿婆為什麽喊你殺人犯的女兒?”
他又搶先說:“你告訴我,我就買下這些牛奶。”
何似憑深吸一口氣,淡淡地道:“我爸是公交車司機,在車上心髒病發作,把車開到江裏去了。”
那時正是雨季,江水水位暴漲,人類的交通工具,在大自然麵前如同一個笑話,須臾便沉入了再也見不到的明天。那一年何似憑十四歲,一覺起來再也沒有了父親,母親不堪壓力,拋下她離開了這座小城。她在角落裏悄悄地活著,偶爾被當初車上逝者的家屬看到,也隻能忍氣吞聲。
辜鳴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何似憑卻已經伸出手來:“錢。”
“沒帶。”
何似憑靜靜地看著他,這樣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冷冷地望著人時,總令人聯想到十一月的第一場北風。辜鳴野“嘖”了一聲:“沒騙你。不然,你跟我回去拿?”
他以為她會知難而退,可何似憑隻是猶豫了一下:“好。”
這下輪到辜鳴野頭疼了。他帶著何似憑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門推開來,露出淩亂的房間。辜鳴野抽了兩張鈔票遞給何似憑:“夠了嗎?”
何似憑說夠了,辜鳴野又攔住她:“等等。”
她有點不耐煩,辜鳴野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個創可貼,丟給她說:“瘦成這樣,別一會兒失血過多暈過去了。”
何似憑問:“沒別的事了吧?”
“沒了。”
“那我走了。”
說完,她“啪”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03
因為被投訴,何似憑失去了這份工作。
她接麗嘉的時候還在皺眉看手機上的招聘廣告。麗嘉上小學二年級,人小鬼大,看她愁眉苦臉便和她說悄悄話:“你去求一求媽媽,媽媽說你學習好,以後會有出息,一定會幫你。”
何似憑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媽媽已經幫了我很多了。來,我給你念故事聽。”
麗嘉立刻黏在她懷中,她給麗嘉講了《小王子》,身為王子,卻為一朵玫瑰停下腳步。何似憑覺得荒唐,可麗嘉卻喜歡——生在玻璃花房裏的公主都會被這樣的愛打動。
何似憑也喜歡麗嘉,因為她過著自己不曾有過的人生。而麗嘉對何似憑的回報,就是逼著自己的母親替何似憑找了一份新工作——上門替別人打掃房間。
對於何似憑來說輕而易舉,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當天便拎著清潔工具上門服務。
走到樓下時,她察覺到不對。等門打開,露出辜鳴野那張英俊而討厭的臉時,何似憑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他也很驚訝:“是你?”
“是我。”何似憑擺出公事公辦的表情,“我來替您打掃房間。”
他端詳她半晌,懶洋洋地讓開一步。何似憑進屋,麵無表情地開始打掃。辜鳴野蹺著二郎腿打遊戲,餘光看到她一頭長發紮成馬尾辮,露出修長潔白的脖頸,像是一顆水汪汪的荔枝,看起來鮮甜至極。
可她又往廁所走去,辜鳴野忽然想起什麽跳起來:“那裏不用……”
何似憑已經站在洗手池前,池子裏泡的都是臭襪子。辜鳴野咳了一聲:“我自己洗就行。”
“你不會扣我錢吧?”
“不會。”
她樂得省事,手腳麻利地將房間打掃好。他跟在後麵:“宋阿姨說要替我找個鍾點工,沒想到是你。”
“我負責接送麗嘉,宋阿姨人好,介紹我來。”何似憑猶豫了一下,“如果你覺得不合適,我可以跟她說。”
“有什麽不合適的。”他又擺出吊兒郎當的樣子,“有美女替我幹活兒多賞心悅目啊。”
何似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被他看到,他也沒忍住笑了出來。臨走時,何似憑問他:“你平常喜歡吃什麽?”
“魚啊。”
下一次再來,何似憑就拐去菜市場買了條鱸魚,收拾完房間,去廚房替他做了三菜一湯。他昨晚熬夜打遊戲,給她開了門就回了臥室睡覺。夢裏聞到一股香氣,他遊魂一樣蕩到廚房,震驚地說:“你做的?”
她隻“嗯”了一聲:“米飯在鍋裏,吃的時候自己盛——”
“等會兒——”辜鳴野看她的架勢,連忙打斷她,“你做完飯就走了?”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吃快一點的話,我也可以替你把碗洗了。”
辜鳴野好氣又好笑:“坐下,一起吃。”
見她不動,他加了一句:“陪我吃完,給你多加一百塊錢。”
何似憑立刻一屁股坐下,辜鳴野沒忍住,笑出了聲。兩個人一人一碗飯,何似憑隻夾青菜,冷不防碗中多出一塊魚肚肉。他看也不看她,收回筷子,把魚頭夾到自己碗裏:“我媽跟我說吃這個好。”
“我爸也說,吃魚頭補腦子。”
他“嘖”了一聲:“你說我腦子不好使?”
何似憑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太好:“不是那個意思。”
“我看你才該多補補。”他脾氣倒是不錯,“瘦得跟竹竿似的。”
這是他第二次說她瘦了。
何似憑沒說話,心裏卻湧起一點怪異的感覺。她以前也總被人說瘦,每年爸爸公司體檢,都會帶她一起。稱完體重,爸爸就歎氣說:“乖囡,怎麽這麽瘦?吃的肉都長到哪裏去了?”
她叼著爸爸給她買的棒棒糖,被爸爸頂在肩上,領著她去吃大餐。爸爸去世時,她連續三天都沒有吃飯,一是忙著後事,二是實在沒有胃口。第四天她在家裏餓暈過去,醒來時天色已經黑下去。她靜靜躺在昏暗的角落裏,一顆很大的眼淚緩緩地滾下來。她幾乎麻木地想: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也再不會有人在意,她是胖是瘦,是好是壞了。
何似憑的心情忽然差起來:“我吃飽了。”
“就吃這麽一點兒?”
“辜鳴野。”她看著他,冷冷地道,“我們不熟,別多管閑事。”
辜鳴野有些莫名其妙,她已經起身,扛著她的拖把走人了。
她像一陣風,來去匆匆,隻留下窗明幾淨的房間,還有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辜鳴野趿拉著拖鞋走到窗前,看到樓下的少女步子極快地向前走去,腦後的馬尾辮一甩一甩,像是小貓的尾巴。
他嘟噥一句:“什麽狗脾氣?”心裏卻在想:她走的時候,是不是哭了?
04
何似憑發了脾氣,再去辜鳴野家就有點尷尬,還好他發來消息:“鑰匙在牛奶箱裏。”
他卻不在。
何似憑鬆了一口氣,她總去,他的房子漸漸有了家的樣子。何似憑把牛奶瓶洗淨,插了兩枝薑花進去。等他回家,就看到那素淨的花,在夜色裏是淡淡的一抹白。
辜鳴野本來心情不好,沉著臉走過去,拿手指彈了一下花瓣,看到桌上放了張字條:飯菜在冰箱裏,熱了再吃。
他的冰箱過去隻是擺設,現在打開,裏麵整整齊齊放著三盤菜。她做飯口味偏甜,他以前不喜歡,可跟著她吃了幾次,反倒漸漸習慣。
遠方的天上有一顆啟明星,閃了閃,原來不是星星,是路過的飛機,掠過雲層,飛向了遙遠的方向。
手機又振動了一下,是銀行轉賬的消息,數額很大。可他神情懨懨,看也不看,拿了筷子也不把菜端上桌,就站在冰箱前慢慢地吃。
冰箱裏的小燈發出淡黃的光芒,辜鳴野想到何似憑,想到她飛揚的馬尾辮,和她奇奇怪怪的脾氣,忽然覺得心情也沒那麽差了。
空曠的便利店裏,何似憑的手機忽然響了一下。她寫完一張卷子才想起來去看,卻驚呆在那裏:“辜鳴野,你有病啊?給我轉這麽多錢幹什麽?!”
那邊慢悠悠地發來一條消息:“飯錢。”
“錢我收過了。”
“給你就拿著。”他的語氣漫不經心,像是在跟不懂事的小朋友說話,“我有的是錢。”
何似憑被他的口氣噎住了,第二天跟榮珠吐槽說:“就沒見過這樣的人,平白無故給我錢。”
榮珠不知道她說的是辜鳴野,笑起來:“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他?”何似憑認真想想,“不可能。”
誰會喜歡上一個天天幫自己洗衣服做飯的清潔工呢?
更何況辜鳴野這個人看起來吊兒郎當,還有一張那樣英俊的麵孔,和榮珠一樣是從大城市來的。小姑娘們拿他當男神看,他眼高於頂,從來不假辭色。
何似憑有自知之明,放了學和榮珠一起往外走。榮珠說話的聲音忽然停住,何似憑奇怪地道:“怎麽了?”
榮珠小聲說:“是辜鳴野。”
校門口,辜鳴野正跨坐在摩托車上。他的腿長,斜斜撐在地上。路過的人都在看他,他百無聊賴,忽然看了過來,視線落在何似憑身上,就露出笑容來。
何似憑下意識覺得不妙。果然,旁邊的榮珠死死地攥著她的手臂:“似憑,辜鳴野對我笑了。”
何似憑隻好說:“是啊……”
他又抬起手,懶洋洋地衝她勾了勾手指。
榮珠毫不猶豫地放開何似憑,向著他走去。身後,裴佩恰好路過,詫異道:“榮珠發什麽神經?辜鳴野喊的是她嗎?”
“不是她難道是你?”轉頭何似憑在心裏歎了口氣,對著辜鳴野無聲地道,“求你。”
辜鳴野本來已經皺起眉來,看到她的口型,倒是笑了,對榮珠抬了抬下巴:“上車,帶你出去兜一圈。”
榮珠激動地跳上車,辜鳴野發動車子,特意騎到何似憑麵前稍作停頓,這才揚長而去。
裴佩那些刻薄話都卡在嗓子裏,何似憑覺得好笑,故意對她說:“下次再敢欺負榮珠,辜鳴野不會放過你。”
裴佩臉色一僵,又嘟囔:“你真以為她像你想的那麽好欺負?何似憑,小心哪天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當天恰好輪到何似憑上門打掃衛生,辜鳴野已經到家,看到她就說:“瞧你給我找的事兒,特意去接你,倒讓我帶著你那個乖朋友轉了一圈。”
“榮珠呢?”
“扔公交車站了。”辜鳴野嗤之以鼻,“你不會真指望我把她送回家吧?”
“榮珠很喜歡你。”
“關我屁事。”
何似憑莫名不爽,拖地時經過他身邊,用力拿拖把戳他的腳。辜鳴野問:“吃醋了?”
“神經病。”
“那你發什麽脾氣?”他挑起半邊眉毛,“搞清楚,是你求我我才帶她走的。何似憑,你別這麽沒良心。”
她一時哽住,轉身要走,他卻伸出手臂將她攔住。燈光下,他的鼻梁是筆直的一條線,眼睛凝視著她,似笑非笑地說:“那你呢?”
何似憑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一時間心慌意亂:“我怎麽了?”
“你的乖朋友喜歡我,那你呢?”
一瞬間,何似憑覺得自己渾身都泛紅,勉強冷漠道:“不喜歡。你又不是人民幣,難道每個人都會喜歡你?”
“人民幣?”他嗤笑一聲,“你要真那麽喜歡,我的都可以給你。”
他又是這種不屑一顧的姿態。剛剛狂跳的心忽然平靜下來,何似憑垂下眼瞼,淡淡地道:“我是喜歡錢,可還沒打算用自尊來換。辜鳴野,請你不要這樣羞辱我。”
辜鳴野臉上的神情一僵,何似憑推開他:“我會和宋阿姨說無法兼顧打掃的工作,以後,我不會再來了。”
房中一角放了一個小小的水型沙漏,氣泡緩緩上湧,“咚”的一聲破碎。
辜鳴野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麽,下意識擺出桀驁的嘲諷神情。
“行。”他說。
何似憑沒有吭聲,輕輕地離開。門關上的那一刻,辜鳴野抓起沙發上的抱枕重重地砸向地麵,懊惱地癱在沙發上,半天沒有動作。
05
何似憑有骨氣,辭去這份工作後啃了半個月饅頭。
辜鳴野過得也不好,由奢入儉難,他住慣了整潔的房間,重新變亂,自己反倒第一個不適應。
窗台上的薑花太久沒有換水,潔白的花瓣泛了黃,像是被火燎過。辜鳴野心裏的火氣也蔓延上來,拿著電話猶豫一會兒,到底還是打給了他的那群狐朋狗友。
狐朋狗友們很快就到了,因為他心情不好,大家便沒怎麽和他說話。過了一會兒,旁邊有人忽然問他:“野哥,那邊有個小姑娘一直盯著你看,是不是喜歡你啊?”
小姑娘?辜鳴野咳了一聲:“別瞎說。”
他看過去,卻不是想象中的何似憑。辜鳴野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何似憑的那個乖朋友,好像是叫什麽珠……
辜鳴野問她:“有事兒?”
她先是搖頭,又點頭,辜鳴野皺起眉來:“到底有沒有?”
“我的朋友似憑生了病,現在住院了。”榮珠小心翼翼地說,“你可不可以幫幫她?”
辜鳴野猛地站起身:“何似憑?在哪家醫院?”
榮珠報了醫院名又說:“我在學校替她募捐,可錢還是不夠……”
卻見辜鳴野已經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榮珠連忙跟上,跳上辜鳴野的摩托車後座。
辜鳴野這才道:“坐穩了,別碰我。”
榮珠連忙收回手,卻又有點竊喜,原來他對自己的請求是這樣看重。
到了醫院,辜鳴野拽著榮珠往裏跑。上樓後,辜鳴野立刻放開她。何似憑住的是八人間,每一張床用簾子分隔,她睡在靠窗的那張病床上。月光輕輕地落在她的臉上,她皺著眉,像是睡著了,可並不安穩。
辜鳴野發現她又瘦了不少,單薄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像是裹在貝殼裏的一顆珍珠,那樣憔悴而柔美……
榮珠忽然喊:“似憑。”
辜鳴野有些生氣,她怎麽敢打擾何似憑睡覺?
可何似憑已經睜開眼睛,視線落在他身上,半晌才說:“你怎麽來了?”
他忽然有些支支吾吾,榮珠先開口說:“我遇到野哥,和他說你生了病,他特意來看你。”
何似憑說:“謝謝。”
“不用謝。”辜鳴野轉頭問榮珠,“你還不回去?”
榮珠愣住:“我……我想多陪陪似憑……”
“讓你走你就走。”
榮珠隻好戀戀不舍地往外走,辜鳴野這才鬆了口氣——有她在,何似憑哪裏願意搭理他?
可她走了,何似憑立刻閉上眼:“我要休息了。”
“何似憑。”辜鳴野沒好氣地道,“我特意來看你,你就給我吃這樣的閉門羹?”
“門開著,你可以自己走。”
何似憑不理他,聽到他站在床邊“喂”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轉身離開的聲音。她這才安心,可心裏又有點失落。良久,沒想到他又回來了,問她:“吃不吃小餛飩?”
她睜開一隻眼:“哪兒來的?”
“樓下阿婆賣的。”他對她笑出一口白牙,有些傻,“快起來,一會兒泡爛了。”
何似憑隻好起來,他替她端來小桌架好,自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她。他腿長,擠在那裏看著就局促,可他心滿意足,還對她說:“馬不食夜草不肥,多吃夜宵,自然就變胖了。”
“辜鳴野。”何似憑嚐了一口餛飩,整個人都暖和起來,“你是不是替我去交費了?”
“你怎麽知道?”
“打的條子露出來了。”
他交完錢隨手塞在褲兜裏,走動時露出一截,像是一麵小小的旗幟。他故意漫不經心地說:“我助人為樂,日行一善。”
“謝謝。”她低著頭,輕聲說,“等我病好了會還你的。”
“還個屁。”他惡聲惡氣,“你來替我打掃房間抵賬。何似憑,你說辭職就辭職,知不知道我家亂成什麽樣子了?”
何似憑沒有忍住,露出笑容:“總不能像是豬窩吧?”
能逗她一笑,就算是豬窩又怎麽樣?他也笑起來,很溫柔很溫柔地說:“何似憑,遇到事不要一個人撐著,我對你可以有求必應。”
“你又不是阿拉丁神燈。”她吃完半碗餛飩,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含糊地說,“我爸說,人要靠自己……”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她漸漸睡著了,才小心地替她將被子蓋好。
這世上沒有阿拉丁神燈,他未必無所不能,可哪怕上天入地,他也願意盡力滿足她的心願。
06
何似憑住院半個月,前一個禮拜全靠自己,後麵一個禮拜,是辜鳴野鞍前馬後替她出力。
做手術的前一晚,她罕見地失眠了。窗外的月亮是很圓很小的一枚硬幣,貼在擦得透亮的天幕,灑下一點溶溶的光。她凝視天空,忽然聽到身後的辜鳴野問她:“睡著了嗎?”
“睡著了。”
他就笑了一聲,小聲問她:“你不會怕了吧?”
醫院床位緊張,八人間永遠是滿的。他租了一張折疊床,就放在她的床邊,這樣靠在一起,好像兩個人親密無間。
何似憑沒吭聲,半晌,對他說:“我銀行卡裏還有一千塊錢,如果手術失敗,請你替我捐給孤兒院。”
這樣不吉利的話,辜鳴野卻回答得漫不經心:“沒我的份兒?”
何似憑哽了一下:“你又不缺錢。”
“哎。”他和她閑扯,“你知不知道我的來曆?”
他的來曆?
何似憑下意識去想,先想到學校裏的女孩子說他長得好帥,像是王子;又想到裴佩她們議論,說他犯了事,才會被發配到這座小城來……
他打斷她的思考:“我媽的老家在這裏。她十八歲時考大學去了北京,後來認識了我爸,兩個人自由戀愛生下我。你知道我為什麽回來嗎?”
她老老實實地說:“不是犯了事兒?”
“放屁。”他笑起來,“我十歲的時候,我媽發現原來自己是個小三,她愛的男人另有家庭,我是個私生子。我媽心氣高,一下子被氣倒了,後來病死,讓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來。”
這樣曲折離奇的身世,從他嘴裏說出來不過寥寥數語。何似憑下意識轉過身去看他,卻撞入一雙明亮桀驁的眼睛中。
“跟你說這個,是為了告訴你兩個道理:一個是好好學習,你可以走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個是擦亮眼睛,千萬別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他說完,逗她笑似的忽然對著她拋了個媚眼。
她本來滿心都在為明天的手術緊張,這下聽了他的故事,開始為他感到難過。可他後麵的話又讓她愣了一下,旋即沒好氣地說:“我現在就覺得你不該在這裏。”
他輕輕笑起來,聲音低沉悅耳。其實他很愛笑,在別人麵前凶神惡煞,可對著她,脾氣一直很好。
何似憑忽然有點臉紅,往被子裏縮了縮,聽到他說:“快睡吧,無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
何似憑的心立刻輕盈起來,向著高處飛去。這一夜,她睡得很香,第二天進手術室前,他在病房門口和她說:“何似憑,等你做完手術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什麽?”
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說了等你出來再告訴你。”
何似憑翻了個白眼,他又拽住她的手腕,微笑著將一顆糖放入她的口袋:“做完手術就可以吃糖了。”
何似憑也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他凝視著她,“在我這兒,你可以當小朋友。”
何似憑不敢再看他,因為心跳好快,萬一影響到手術就不好了。到了電梯口她又轉過頭來看他,他還在原處,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時間在這一刻拉長又縮短,光陰如此美妙,生出一顆顆飽滿的果實,如同晝夜,如同潮汐。
她忽然不再畏懼,因為明白有人正等待著她。
07
手術順利完成,何似憑鬆了一口氣,開始算要多久才能把錢還清。
辜鳴野提著一桶雞湯進來,看她拿著筆艱難地劃拉,笑道:“急什麽?這年頭,欠錢的才是大爺。”
何似憑對他翻了個白眼,他彈了她的腦門一下。何似憑吃痛,捂住額頭,怒視他說:“辜鳴野,你能不能不要天天動手動腳!”
他哈哈大笑,又湊近她:“彈疼了?讓我看看。”
何似憑不肯鬆手,兩個人的視線對上一瞬,忽然都閉了嘴,就那樣僵持住。她在他眼裏看到自己,清澈明亮,如同一顆星星。她不知道自己臉紅了沒有,隻是這一刻,忽然舍不得移開視線。
“何似憑。”他將聲音放得很低,“你還記得我有話要對你說嗎?”
她含糊地“嗯”了一聲,心跳加速,如同春日的雷聲。他也像是緊張起來,深吸一口氣:“我……我可能有點喜歡你。”
有什麽聲音響起,或許是冰淩乍破,又或許是心底飛出一萬隻蝴蝶。何似憑剛要說話,門口卻有個詫異的聲音響起:“似憑……野哥?”
竟然是榮珠!
何似憑猛地將辜鳴野推開,辜鳴野看著榮珠的表情就有些不善:“你來幹什麽?”
“我來看似憑……”榮珠被他看著,像是要哭了,“我……我下次再來。”
說完,她轉身跑走了。何似憑剛要去追,卻被辜鳴野一把拉了回來:“手術傷口還沒愈合,亂跑什麽。”
何似憑急得要命:“榮珠喜歡你,看到我們這樣,她一定誤會了!”
“那又怎麽樣?”辜鳴野微微一笑,“再說,真的隻是誤會嗎?”
何似憑怔住,一時不知該怎麽說。辜鳴野揉了揉她的腦袋:“似憑,大家都長大了,你不能永遠擋在她的前麵,那樣對我不公平。”
何似憑望著他,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到底承認,或許從很早開始自己就已經淪陷了。
那天之後,榮珠再沒有來過。何似憑出院後,重新回到學校,得知榮珠已經請了家教在家複習,不會再來學校了。
高考結束後,高三學生回到學校合影留念,何似憑才終於又看到了榮珠。她正在和裴佩她們說話,何似憑怕她又被欺負,連忙喊道:“榮珠!”
榮珠看過來,又轉頭和裴佩說了什麽,這才走向她:“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何似憑又想起那天的尷尬,有些不安,“那天……對不起。”
榮珠卻笑了:“他喜歡你,你沒必要向我道歉。”說完又像過去一樣,親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我好想你,似憑,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何似憑被她領著,向著學校後門走去。在小巷裏,榮珠忽然說:“之前野哥帶我坐他的摩托車,也是因為你吧?”
何似憑有些為難,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榮珠輕笑一聲:“後來我遇到他,隨口提到你病了,沒想到他立刻就趕去醫院,我那時還以為他是把我說的話放在了心上,沒想到全是為了你。”
“榮珠。”何似憑終於艱難地道,“對不起。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搶你喜歡的人。”
“是啊,你沒有搶,可你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他。”榮珠鬆開手,看著她的眼神複雜至極,許久又釋然道,“可是沒關係,似憑,因為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榮珠身後,裴佩一群人圍了上來。榮珠最後看了何似憑一眼,到底轉身離開。裴佩笑道:“別怪我們,是你的好姐妹花錢讓我們教訓你。”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何似憑睜開眼,就看到辜鳴野單手拽住裴佩的手臂,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明知不合時宜,可何似憑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辜鳴野看她一眼,也笑了,把裴佩甩到一旁:“滾吧。”
裴佩一群人立刻連滾帶爬地逃開,辜鳴野問她:“你不讓我進你們學校,非讓我在門外等著,要是我沒趕過來,你打算怎麽辦?”
“挨一頓打而已。”何似憑滿不在乎地說。
辜鳴野的臉色又差了起來。
下一秒,他聽見少女聲音沙啞地說:“爸爸去世後我一直沒有什麽朋友,因為我很窮,還是殺人犯的女兒。榮珠她當時願意和我做朋友,我其實很開心……”
可她到底無法謙讓。
他沉默片刻,輕聲說:“我母親死後,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喜歡上任何人,可是你出現了,就像是命中注定。咱們這麽像,都失去了最愛的親人。可咱們又不像,因為你一直有更遠的夢想。何似憑……就算你還沒那麽喜歡我,也請你不要推開我,好嗎?”
他們都是愛裏被遺棄的孤兒,獨自走在落雪的大地上。當他們相逢時,烈火燒遍田野,春風親吻獨行者的臉頰。
他終於遇到她,如同宿命,如同美夢。
“似憑,飛吧,飛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會跟在你身後,做托著你的那陣風,永遠不會放開手。”
何似憑臉上露出笑容,有人願意托起她,將她當成星辰。
她凝視著辜鳴野的眼睛,堅定地說:“好。”
今生第一次,有除了父親以外的人,堅定地選擇她,陪伴她。
烈火親吻星辰,春風擁抱太陽,那就讓他們一起,飛向更遠的地方。
更新時間: 2022-12-08 16:12